2.东风未肯入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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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两个秘密,便连阿父也不知道。

    阿父总以为我是天生失语,其实我只是不敢说话,我心中总有个念头,一旦我开口说话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这是我第一个秘密,第二个秘密便是,其实我不会饿也不会渴,甚至也不会困,每次吃下去的东西已放到我嘴里就会消失。

    我喜欢看天,因为总觉得那里是我的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些想法。可我知道,我渴望着那片天幕,我想去云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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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未名峰到问道峰,有一虹桥,瑰丽非常,若从此桥过不消一炷香时间便可到达。问道峰高耸入云,其上积雪万年不化,问道溪蜿蜒流转,水中游鱼千载未死。

    思归和思服每日都会早起到此处研读道经,丝桐比她们起得还要早,却是为了倚花观天,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

    但今日她们带着丝桐踏上虹桥,虹桥架在万丈峭壁之上,周围云海奔腾、翠色若隐若现,熠熠虹光流丽华美宛若造物所钟。往昔她们虽也去问道峰,走的路却决然不同,看到的景致也绝不似这般令人屏息。

    从虹桥往下看,那些翠树鲜花、奇石古藤仿佛被拓印在这雪白轻薄的云烟画幕上,随着云气的流动,依依暧暧,自有一种朦胧虚幻的美感。

    问道峰上已有不少人了,他们并非尽皆正襟危坐,有的倚石半躺,手中把玩着柔软的柳条;有的伏在新雪上,临溪戏鱼;有的在青石上,怡然对弈。

    不待两人说些什么,丝桐便放开柳思归的手,走到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身边。那老者正临风拨弦,那双枯瘦的手放在弦上,丝弦起伏有致,伴随着这样的玄妙起落,清净如这云石雾凇的琴音散开在风中。

    丝桐的目光专注望着那琴,嘴角慢慢弯起来,原本深若凝渊的眼眸中生出光彩,不是以前那种日月星辰倒映其中的光。

    那老人一曲终了,便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可是丝桐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琴上,专注而喜悦,像是看到了经年又见的挚友。眸中异彩涟涟,虽然已经不再笑,但那种温和静好的情绪却愈发明显。

    “小道友喜欢这琴?”那老者见状便问道。

    丝桐破天荒地地露出明确的反应,她摇了摇头,又走回思归思服身边,疏淡的眉头展开,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

    她拉着柳思归初芽一般的衣袖,对着二人露出乖巧的笑容,不似寻常小孩的笑容那样夸张,而是新月初雪似的微浅。

    柳思服也不怎么爱笑,因此一笑起来十分好看,她摸了摸丝桐的发顶,笑道:“阿姊,丝桐好像很喜欢琴声呢!”

    柳思归将衣袖从丝桐手中扯出来,牵着丝桐的手,嫩叶般清浅的碧色衣摆衬着她清新剔透的容颜更显生机。

    她边走向九百叶松下,边回答道:“我也这般觉得,待到回去时,可将这个消息告诉师叔祖,想必师叔祖定会十分喜悦的。”

    丝桐也不再笑,但整个人看上去生动了许多,听到两人的话一双眼睛还眨了几下。

    思归取出道经颂读,思服却是绕着整个问道峰转圈,有时发现了什么便眼睛一亮,丝桐就只看着她们两个的动作。

    但手不自觉的放在水面敲击,观其节奏正是方才那老者所弹之乐,她动作很轻,但那老者依旧看到了,大笑一番,便抱着琴离开问道峰。

    笑声随着他的离去渐散,周围人还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丝桐听见这笑声,就看着那个老者,想是想起什么,望着天空长风卷云,不觉痴了。

    似乎有什么……在等着她。

    丝桐觉得自己有些困了。

    但她没有睡过去,反倒向问道溪源头走去,然后低头看起了水中游鱼。

    问道溪底是一层冰凌,上面的纹路蜿蜒而富有规则,溪里游鱼呈现黑白二色,黑如墨,白如雪,在水里一圈一圈打着旋,却依旧向前游去,游到问道峰下方的水潭中。

    黑色的小鱼后面有着淡淡碎光,白色小鱼额顶有着一朵灯火,白鱼跟着黑鱼,黑鱼随着白鱼,首尾相接处,一寸明火一寸光尘。

    她看得入迷。

    “这便是楚玄秋的女儿吗?”来人半身朱红半身乌墨,一双眼尽是潋滟之美,亮得这问道峰上的冰雪都要化掉。

    这人着实不像上阳派的世外清修人,倒像是凡俗之中,那些笑看花枝眠、醉时拔剑舞的富贵少年郎。都说鲜衣怒马少年时,这人若在帝都之中章台之上,看花颜芳鬓才叫合适。

    可现在他却一把捞起丝桐,眼中带着三分笑意,眉梢眼角俱是风景无限,笑道:“天天藏着跟个宝似的,也不让我看一看,这下却是看到了,长的和他一点也不像。”

    瞧见了这边,又看丝桐所在的位置里众人有些偏远了,柳思服走了过来,想要叫他放下丝桐,她其实颇为单纯,于接人待物方面全凭性子。可是,还未等思服开口,丝桐便被另一人抱在怀中。

    那人莲衣兰裳,衣袂流香,楚丝桐嗅见的,却是红梅蕊落。

    “明琅莫胡闹!”这人开口喝道,一双手将丝桐放下,为她理了理衣衫,问道:“可是被吓着了?”

    红衣少年半点不在意,说道:“怎可能会被吓倒,我这般俊美之人世间难得,小姑娘看了只会心生欢喜,你说是不是啊,小妹妹?”他最后那声小妹妹喊得极为暧昧,少年清亮的声音微微压下又是别样勾魂。

    丝桐不做答,挣开这人的怀抱又走到溪边,却发现那些小鱼身上的光火都消失了。她沮丧地走到柳思服身边,淡淡的眉头皱了起来,小嘴抿着,眼中的光再次黯淡起来。

    很明显的生气了。

    同样的红色,思服穿着永远都那么端庄冷然,像一枝凤凰花,有种骨子里的沉静超然。

    她也没有理会那叫明琅的少年,只是看着丝桐面上明显的悒郁,也不知该如何哄她,便伸手在雪地中画了一个阵法。

    顷刻间,那些白雪纷纷飞起,化作一只只蝴蝶。

    轻盈的,舞动的,发着浅光的玉色蝴蝶。

    那些清冷的光虽然不如天上的日光明亮,却也依稀可见修纤透薄的蝶翼上,那些明灭不定的玉色流彩,宛如白昼里的群星。

    会飞的星星。

    清洹明琅动容,这个阵法看似简单,但能有此效果必是将几个阵法套用一起。而这个小女孩不过随手画来,便有此效果,可见其理解力与创造力之高绝。

    那些玉色流光落在丝桐眼中,透不出半点光,她嘴角翘起,看上去很乖巧、很开心,可她的眼中依旧一片荒芜。

    柳思服只以为她又开心起来,同样露出极浅的微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又走到问道峰东侧去探看。

    可在丝桐眼中,这些流光纤素的玉蝶依旧是一片清雪。

    她想看的是……那小小鱼儿首尾上的半点微光啊……

    总觉得好像错过什么的样子。

    莲衣兰裳的青年拍了明琅的脑袋一下,衣袖间仍是清冷幽淡的梅香:“你这惫懒儿,当真顽劣不堪,我一个不留神你便溜到此处偷懒,还不快去给这位小道友道歉。”

    “清洹啊,有你这样为人师的吗?我这般潇洒不羁、不入俗流的人竟被你说成是顽劣,还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明琅显然对青年的话十分不满,潋滟的眸中却依旧笑盈盈似水流。

    “莫要胡言,快去道歉,还有,你今日的功课做了吗?你刚刚又是唤我什么?”

    明琅看着清洹,笑道:“我看以后叫你莫要真人好了,每天除了对我说莫要这般、莫要那般,你再不说其他话。再说了,我辈修道之人何必如此计较称呼,我对你的尊敬也不是放在口上的~”

    少年清亮的声音到句末微微下压,倒是显得成熟了不少,可那语气听起来依旧惫懒得让人不悦。

    看见清洹眉头深深皱起来,知道他又要说教,忙道:“我这便道歉去,你可别在念叨我了。”

    这般说着,他便晃到丝桐跟前,笑意盈盈道:“这位小道友,贫道方才打扰到你,真是对不住啦。”这语气听起来没有半点诚意,清洹只待呵斥他一番,却见丝桐瞧也不瞧他一眼,便向着九百叶松走去。

    “唉,这小囡也忒不给人面子了。”明琅在清洹开口之前便抢先说话,“师~父~啊~,你可看到了吧,楚玄秋的女儿可不想搭理我啊!”

    清洹瞪了他一眼,又看着柳思服在问道峰上指天石处徘徊,蹙着眉头好像是有些困惑,一双小手在虚空中不停移动。他露出赞赏的神色,笑道:“这位小道友想必是清素师姐新收的两个弟子之一,入门不过半载,便在阵法上有此造诣,当真天才人物,又是如此勤勉,日后成就不可估量。”

    明琅却是对这番话有些不服,扬眉一笑,尽是年轻人说不出的意气风流,道:“如我这般天纵之才,怎可能连区区一个阵法都弄不明白,你且看着。”他在雪地上那个线条柔顺的图案中又随手画了几笔,那些本来翩翩飞的玉蝶,瞬间又碎成雪花。

    清洹看着他一句话不说,倒是没有露出其他神情,反倒是明琅脸一红,说道:“那是失误,不信我再来一次。”

    他双手在雪地里横竖撇捺地勾画着,面上却越来越红,几乎和他那身红衣一个颜色。可雪依旧是雪,没有变成蝴蝶,也没有变成其他事物。

    “往日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资便如此浮躁,如今可是见着了真正的天才?”偏偏清洹这个时候来了这么一句话。

    明琅桃花眼中水汽滢滢,却有着几不可见的羞恼,面上的红色仍未褪去,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他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美丽。

    见他这副模样,清洹察觉到自己语气有些过了,便安慰道:“不过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那位小道友专攻此道,你比之她有不如也是常情。”

    明琅觑了清洹一眼,并没有说话。

    那边丝桐走到柳思归身边,听她读起了道经,一字一句都带点俏皮的轻快,这道经被她念成了一卷春暖花开的诗集,不再缥缈无情得令人心悸。

    “天道以乾为体,阳为用,积气在上;地道以坤为体,阴为用,积水在下。天以行道,以乾索于坤……”

    九百叶松上的积雪被风吹落,簌簌而下,落到柳思归轻软似春柳的衣袖上,丝桐看着那积雪慢慢化开,浅浅的绿变得浓郁起来。

    当柳思归整个袖子从初发嫩叶变成满树浓荫时,刚好读完那一卷,她站起来,那截衣袖上的雪水就像烟雾一样散开。

    她拉着丝桐的手走到指天石旁,对柳思服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柳思服抬头看日上中天,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帛:“好,待我将这纹案拓印下来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