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清流百转玉难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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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有人在星云间沉睡,那些星光朦胧了他的长相,可看上去安静、轻盈,令人觉得这画面美好的无可言说。

    杏黄色的大髦,米白色的长衫,墨黑色的长发。

    三种颜色迤逦交叠,仿佛雪云、夕霞、暮霭依次出现,腰间袖口领上各有一只凤凰折翅翻羽,飞旋若舞。

    我不知晓这个人的长相,但是我觉得这个人很熟悉,比阿父、百色、思归、思服都要熟悉。

    似乎我的到来惊醒了这个人,让他睁开了眼睛。

    混沌不明的眼睛,当中迷雾别有乾坤亮色,和他身下的星云一样,星光散色,于黯淡中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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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问徐兄,我坤国此刻万邦来朝,当今亦是圣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何来势衰之说?”左侧蓝绿儒衫的青年面带笑容,身边粉纱女郎娇俏美艳,两人站在一处也称得上郎才女貌。

    右侧那徐兄虽然也衣衫整齐,风仪甚佳,但就是予人的感观却远不如左侧青年,可能是因为他说话虽也有礼,可用词颇为咄咄逼人。这两人经过方才的争论,现在正式准备开始辩合。

    他言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轻狂:“盛极必衰、强极必辱,这个道理你该不会不知吧?坤国军队长期富养,娇骄之心日益增长;朝野之中世家势力不断增大,今上所谓圣明,也不过是施展驭下平衡之道,从未想过如何打破这等局面!还有那风……”

    “公子,请用茶。”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身边的女子打断了。

    茶盏碧绿,柔荑雪白。

    二楼是所谓“清谈辩合”的风雅场所,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们必要邀上一位佳人陪坐,方才显得自己品味不俗。譬如左侧青年身边的粉衣美人,便是莺歌楼的清倌人。

    说起容貌,那徐兄身边这位女子着实平淡,至多不过一句秀气娴雅,可二楼的人却没有谁能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便是那位蓝绿衣衫的青年,目光瞟过她时眼中下意识也有惊艳赞叹之意。

    她一身气质极为高华从容,面上双眸明若流波凝若玉髓,樱唇泫然,肌肤明润透光,跪坐的姿态清朗优雅得不可思议。

    不是世家贵族那种特地培养的端庄大气,亦不是名伶们那种从小训练出来的雍容凝练,而是更为广阔的、高远的、不带丝毫刻意的出尘。

    这种气质在翠微山脉中并不少见,可在人间却如鹤立鸡群般显眼出众,这女子不胜之以眉目,却依旧称得上绝代佳人。

    “多谢玉娘。”那徐兄高傲的神态一对着这女子便尽数化去,眼中不时闪过痴迷,语气比水还柔比蜜还甜。

    伸手接过茶杯,不经意碰到那羊脂美玉般的手,久久不移,可又不敢握住。玉娘笑了笑,眼波流转如暖玉生烟,众人呼吸一顿。

    下一瞬,她抽手,对着徐兄安抚一笑。

    “这女子……应是天道门的门人。”听见百色的话,丝桐仔细看了看她,心中又闪过一句话——天意如刀。

    看那女子眉弯眼柔、笑靥如花的模样,又摇了摇头,心中纳闷这句话究竟哪来的。看见丝桐小大人似的动作,百色可不知她摇头的原因,只以为她在表示自己没听过天道门,便道:“天道门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小丝桐当然不会听过。”

    说这话的时候,百色素来温和的神情也带了凛冽,丝桐定定看了百色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回玉娘身上。

    她真美,不过百色好像不喜欢她。

    丝桐有些遗憾地看着百色。

    “徐兄此言差矣,千年以前未有世家,而纪姓贵族执掌天下,如今为何?我坤国如今黎民不饥不寒衣帛食肉,老有所依幼有所靠,正是民心所向之时,何来物极必反之说?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我国如今之安康太平,正是这水滴细绳。长此以往,终有一日可穿石断绳。”蓝绿色衣衫的青年从容不迫,言语间显露出极度的自信和自豪。

    但那位矜傲的徐兄却依旧反驳:“董兄此话未免太过异想天开,自吴代以来,历经云周、李桂、何崇三代,皆是盛极转衰,而后否极泰来之规律,章坤又怎能例外?”

    董兄皱眉:“是徐兄太过悲观才是,前朝无法做到,怎能说明我朝不行?未曾尝试焉可言败?照徐兄这般说法,那人为何还要每日进餐劳作,反正人终有一死,早死岂不痛快!”他一拂袖,言语也犀利起来。

    徐兄:“这怎能相提并论?人死尚有投胎转世之机,国亡安有复还之日?”

    “一派胡言!”董兄斥道,可依旧压抑着心内的怒气,“徐兄若以鬼神之说来诡辩,那今日这场辩合不辩也罢!”虽然风度依在,但那份愤懑却是半点没有掩饰。

    那徐兄只道:“董兄莫要自诩士人,于天地前你我不过区区蝼蚁,天道如此,我等凡人为何要逆天而行?”

    “呵,在下只相信事在人为,董兄,告辞!”说着竟是连身后那女子也不管了,拂袖而去。

    那清倌人有些不知所措,绞着手中的丝绢,向众人飞快地行了一个礼,追着那位董兄出去了。

    玉娘却在这时嫣然一笑,顿时二楼这凝滞气氛一扫而空,她盈盈起身,烟罗紫的长裙上花草葳蕤,随着她纤纤细步迤逦一地。

    她明亮的眼眸注视着那位徐兄,眸中的秋水从容舒缓得让人误以为是柔情,至少那徐兄已经完全沉醉在这汪眼波之中。

    “公子念念不忘星俐名花百束子,今日春和景明,不若玉娘陪公子一游?”她这样一说,徐姓青年自然欣然而允。

    听到这话,百色转身弯腰问:“要去看花吗?”

    丝桐并未作出任何表示,只走到窗边去看玉娘的背影,直直穿过两个江湖客的眼前,行走间带起的气流在桌上茶水带起一圈圈涟漪,二人却没有半点察觉,只当是窗口风来,惊起半袖凉意。

    看她袅袅婷婷罗袜生尘,看她朱唇秀眸浅笑盈盈,看她纤纤素手抚鬓捋发,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可她却像花丛之中一株玉树,自有不动如山坚如磐石的风骨。

    真好看,丝桐再一次这样感叹。

    耳畔传来两个江湖客的谈话声,“那徐清流身边的女子不知是何来历,却是将莺歌楼的郁芍娘子给比下去了。”

    “怎的?三哥认识那书生?”

    “这倒不是,不过他老子可是大大有名。”

    “是谁?”

    “便是当朝徐相。”

    “这……徐相的儿子怎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也不知,不过徐清流素来在京中有‘放诞惫懒’之称,说这话倒也不奇怪。”

    听到这里百色走到丝桐身边,用双手捂住她的耳朵,动作轻柔如江南三月水,笑意亦如江南岸的三月风。借着这个姿势将丝桐抱起,看着玉娘消失在人潮中的背影,笑意渐敛,回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丝桐。

    丝桐点头,百色愣了好一会才知这是对刚才的问话作答。

    无奈地笑笑,依然道:“你新认识的两个小姑娘,有一个十分爱花,你带一些回去,她想必会十分欣喜。”

    柳思归来到未名峰不过三日,便用着御风符将整个山峰的花花草草给看了一遍,与百色相遇不下十次,偏生对这皮毛如日晖月华的护山神兽视若不见,只对草木花叶情有独钟。

    想想初见时柳思归将梨花别在她的发髻上,双眼沐光一般的清亮透彻,那没有半点掩饰的惊喜。未名峰上的梨叶似翠玉,片片晶莹,花瓣如重雪,朵朵清润,香气尤其冷淡清馥,开在远离红尘的世外翠微,自然绝俗至令人心折。

    或许别人会有“除却此花不称花”的感慨,可柳思归却不会,这世间的花她一般爱。

    思及此处,丝桐也觉得可以带一些回去。

    带着丝桐离开国坊,绕到偏僻处,再次从小巷中出来时,整个人已经化为寻常男子模样,半点不出彩。倒是小丝桐生得粉雕玉琢,模样灵秀可爱,让行人不时投来和善的目光。

    百束子不开在街头巷尾,作为一城象征,城主特地修建琉璃壁,上悬千盏水晶灯,内置琥珀灯芯,围绕着独一无二的花树。

    花开时,香风过九陌,流光难遮。

    “要到晚上来看才是盛景,此刻也只有花可以看了。”百色有些遗憾,一边说一边抱着丝桐走进琉璃壁中。

    火一样的叶子,星一样的花瓣,开在枝头,百朵为一束,分开时不觉有异,一旦聚集便是惊艳,如星河流焰般的景象。

    百色继续:“若是能在夜晚看月华透过琉璃壁,水晶里琥珀光,映在星火花叶上,那才叫辉煌熠赫。”

    “先生所言,光是想着便是天下第一等的景致了。”平淡的语声响起,百色回头,看到徐清流和玉娘分花拂柳,相携而来。

    百色神情有些冷淡,丝桐倒是好奇望着玉娘,一颦一笑都是风情,这份美在灿烂亮烈的百束子前更显得温凉内敛。

    “这是先生的女儿吗?”玉娘蹲下来看着丝桐,长袖罗带随之垂落,隔得近了,丝桐能够嗅到她身上的蘅芷香气。

    百色并不作答,只是将丝桐抱起,走得远了一些。身后那玉娘尚未说些什么,徐清流却愤怒地嚷着:“站住!你这厮好生无礼,玉娘好生同你说话,你这副嘴脸却是做给谁看?”

    丝桐坐在百色手臂上,从这个角度能够看到百色的表情,不是生气,反而是笑着的,并非讥笑冷笑,就是普通的笑着。

    没有停下,反而运用上某种玄妙的步法,行走间如飞鸿掠影,不一会便瞧不见身形了。

    玉娘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无奈苦涩的笑容,低声呢喃:“积重难返啊!”

    “玉娘怎么了?可莫要为那无理之徒气坏了身子。”徐清流小心翼翼的看着玉娘,语声轻柔,像是害怕呼出的气会将她吹走。

    “不,我无碍,那位先生带着孩子出来,小心一些是应该的,我们于他不过是陌生人,警惕一些也好。”玉娘看徐清流的眼神有些愧疚,但这样隐秘的情绪本就不易被人察觉,更何况是被藏在这样明若流波的眸中。

    徐清流松了一口气:“那我们走近一些看吧!”也不敢去拉她的手,玉娘却缓缓伸出手臂来挽住了他。

    烟雾霓霞般的轻纱长袖散开,也不知迷了谁的眼,徐清流下意识便要握住这紫霓中清辉凝成的手,然后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般,维持着这一个姿势伫立在琉璃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