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晴好，我推开小楼二层的门，阳光照进来，楼头梨花落如雪，雪色温暖。

    架子床上丝桐已经出门了，被子倒是叠得十分整齐。

    我从二楼跃下，走过梨花开满的石坪，沿着青石小道蜿蜒而上，走到未名峰顶，看见丝桐倚在崖边的桃花树下。

    那些娇艳的花瓣簌簌落下，落在丝桐发上、袖上、怀中，可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两只手放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那些阳光似乎是在惧怕丝桐，对她避之不及。一缕缕光线穿过枝头繁花，本已所剩不多，待落到丝桐身上时，却尽皆被绞碎，和着那些桃花瓣，在她周遭纷纷扬扬下起一场红尘金雪。

    丝桐仰着头，直直看着苍穹，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碧空如洗，白云如练，还见青鸟羽鸾虹光惊天。是很美，但与往日并无不同，丝桐日日仰望天空，可我从来不知道她在等候些什么。

    我走过去抱起丝桐，她怀中的桃瓣便洒了下来，随风落下崖。我摸了摸她额顶的发，问道：“今日学写字可好？”丝桐没有回答我，目光还停留在那琉璃般润透的天空上，乌泠泠的眼睛有若墨晶，没有半点神光。

    丝桐终于不再看天，而是乖巧的注视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半片桃花，我有些无奈，即便五年了我也不习惯一个五岁小孩子这般安静。

    我遇到丝桐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婴儿，躺在冰天雪地里，小脸被冻得通红也不哭出来，就睁着眼睛看天，一片漆黑中繁星闪烁，星光碎落在她眼睛里比在天上更明亮。那个时候我只想着自己虽然有了妻子，但还缺一个孩子，便将她带回了未名峰。

    再乖巧不过了，我看着小丝桐神态专注地拿着笔在纸上画写，心中这样想到。

    说起来我这未名峰上太过寂寥，百色这山间鹿，虽也极为疼爱丝桐，却只喜在山石古林中来去如风。丝桐年幼，又不喜动，却是不能与百色在山间嬉戏，这山上也没个能与她玩耍的伙伴。

    我寻思着是否应该为丝桐找几个同龄人。

    清素是上阳派的护阵长老，修为不算高，但对乾坤星象的研究十分透彻，深得天地造化之点拨。她最近收了两名女弟子，乃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俗名分别唤作柳思归、柳思服，神清骨秀、聪颖灵慧，深得清素喜爱。

    我自打存了为丝桐寻一二伙伴的念头后，便一直留心于派中的小道童。

    上阳派门人与别派不同，从不计较资质与年龄，但求一颗向道之心。门中人从公卿贵族至市井乡野、从耄耋鹤发到垂髫稚子，无所不含无所不包，可即便如此，孩子的数量依旧十分稀少。

    “楚师叔来此，可有要事？”秀美典雅的清素放下手中的星图问道。

    我不答反问道：“道友最近可是寻着了两个小道友？”上阳派的称呼也是与众不同，这字辈长幼之分甚是随意，清素道友出于尊敬唤我师叔，我却认为她已寻着了自己的道，合该呼为道友，此等称谓，在上阳派并不罕见。

    许清素点头，笑道：“这两个孩子十分勤勉，很是有慧根。”仿佛明白了什么，清素秀眸一转，“师叔可是有事需我两个徒儿帮忙？”

    她聪颖机敏，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想瞒她，便点头道：“小丝桐在未名峰上太过孤单，我只希望她有个伙伴。”

    许清素回忆起自个前年上未名峰的时候，小小的女童手捧碎花跪坐在屋中，神态专注，总是乖乖巧巧的，沉默似一湖静水，眼眸很黑，不爱动弹，像是一尊玉像。

    这雅丽的女冠便道：“师叔又是怎知道她不是以天地万物为友？”

    我很无奈，苦笑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了，说起来我一直未向他人言明丝桐她的特异之处。那未名峰上的花草虫兽，不是修为至深的，根本不会靠近丝桐，那些日月光华天地灵气，但凡落到她身上，都会被绞碎。她又天生失语，从不见笑颜，我的通心术在她面前半点作用也无……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来叨扰道友了。”

    清素听罢，容颜微敛，劝慰道：“师叔还请宽心。我听闻丝桐乃是天生的仙骨道体，想来上天赋予她这等资质，她自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我那两个徒儿也是早慧之人，若她三人真能在一处嬉戏，也是好事……我总是担心她们过犹不及。”说到最后，也开始担心自己两个小徒弟慧极必伤了。

    我听见她夸赞丝桐，心中十分欣喜，想来人世间所有的父母都是这般模样，一听到别人说自己孩子好，都会喜笑颜开。或许因为我修有情道，心思总还是像凡人的。

    我抬手笑道：“多谢道友成全。”

    清素摇摇头，道：“哪里来的谢，还请师叔在此稍候，待我去寻两个徒儿来，问一问她们是否愿意。”

    我自是无有不允，便见清素走出光仪殿，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又从殿外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眉目娇美的女孩儿。这两个女孩容颜如出一辙，左边穿碧绿衣衫的斯文温雅，右边穿绯红衣衫的端凝沉静。

    “这是柳明语，”清素将手放在绿衣女童肩上，又将另一只手放在红衣女童肩上，“这是柳明微。”

    “这是你们师叔祖。”最后对着两个女童介绍楚信。

    两个女童便做了个揖，道：“见过师叔祖。”声音娇嫩清脆，但已经染上了翠微山脉的沉稳。

    我伸手扶起两人，道：“两位小道友好。”心内却欢喜起来，从这两个女孩面向看来，都是心思开阔、明慧通达之辈，这样的人大抵都是善良的。

    清素道：“明语明微，你们，可愿去未名峰上住？”

    两个孩子虽则聪颖，但依旧是孩子，与小丝桐不一样。绿衣的柳思归便问道：“这是为何？”

    清素浅浅微笑，垂下头来对着两个孩子温声道：“未名峰上有个小女孩，十分孤单，又是天生失语，你们若愿意住到未名峰上去，她便有朋友了。”

    柳思归想了想，又道：“那我与思服的功课该怎么办？”我看得出她说这话倒不是推脱，反而是心中已经答应下来，正在为后续事项做好准备。

    “不用做了，你们自来到这翠微山脉之中，尚未细细游玩过一番，未名峰光景佳好，你们此去好好玩耍便是。”清素如是回答道。

    柳思服皱起眉头，七岁的小女孩竟有些严肃，她道：“怎可如此懈怠？”

    小孩子故作严肃，本该是十分可爱能让大人笑弯了眼的样子，但柳思服的神态却认真到让我和清素都无法笑出声来。

    我知道，这孩子会有大出息的。

    光仪殿中星光流动，那些纤细的光丝上下游摆，色彩清冷几近如梦如幻，照在女孩粉雕玉琢的脸上，不显她秀丽的小脸清新可人，反而莫名炽热起来，我在她眼中像是看见一团跳动的火焰。

    清素继续温温柔柔的笑，又道：“既然如此，便是我不常常督促你们，你们也可以做到，那功课问题不考虑也罢。”

    两个孩子明显没想到这上头，方才还神采奕奕的眸子顿时便停住了，而后两人一起点头，倒是添了几分童趣。

    我看着她们的模样，心中颇有些伤感，丝桐……连半点天真都看不出来，若非她的手是温热的，心脏还在跳动，只怕会让人认为这孩子是座雕像。

    但我还是笑道：“未名峰很美，你们会喜欢的。”

    我这话也没说错，翠微山脉中风光最为绮丽壮美的便属未名峰，山高谷深，飞瀑流泉，烟树古萝，薄云微岚，四季花开。日升日落时整个山峰便被霞光浸染，倦鸟归林，清溪泛鳞，这是丝桐最爱的时刻。

    我带着这两个小姑娘腾云从光仪殿到未名峰半山腰后，便步行上山。山间小道颇为崎岖，但我拉着二人如履平地，到让两个女孩半点不曾察觉疲惫。此刻正值晌午，烈日炎炎，她们却恍若未觉，只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景致。

    不一会便来到我居住的小楼前，这里已经颇为高耸了，阳光虽刺目，却并不灼热。

    小楼前一块石坪，上满铺满了如雪的梨花，香气十分清冷。

    在那石坪不远处，几株白梅树枝蜿蜒，绰绰约约，从石坪左侧一条铺满碎石的小路延伸，穿过尚未开花的梅林，修了一座五角梅花亭，正是伫立在崖边，与那株灼灼绯桃为邻。

    亭子后方，有一飞瀑流涧，水声潺潺，雪练般的水帘滑落到下方的小石潭中，溅起串串明珠。

    柳思归和柳思服便看见一个比她们还要小的孩子，坐在水边的青石上，神情有些恹恹的。小孩将手中捧着的碎花洒在水里，然后一动也不动地凝视慢慢沉浸在水中的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后她们看到那个生得十分好看的师叔祖，走过去抱起小孩，说了些什么，小孩趴在他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师叔祖抱着小孩走过来，对着她们介绍道：“这个是小丝桐，今年五岁了。”

    又对怀里的丝桐说：“这是柳思归和柳思服，比你大两岁，和她们打个招呼吧！”

    柳明语看着丝桐，只觉得这个小妹妹容颜可爱，娇小可怜，便连柳明微这般沉静的性子眼中也有了淡淡的光，可见这姊妹二人对丝桐的印象很好。

    小丝桐神色依旧有些疲倦，但一双乌泠泠的眼睛却抬了起来，眉毛淡淡的，那双完全不透光的眼睛被日光一映，顿时明光渡越，有了神采。

    我看到小丝桐有了反应，十分惊喜，将丝桐的手放到柳明语的手中，笑道：“你们在此处玩耍，我去准备晌饭。”修为到了我们这样的境界，自是吸风饮露不食五谷，但这三个小孩子需要进食，她们可经不得饿。

    丝桐看着被柳明语牵着的手，有些发愣，却依旧带着两人一起走出梅林，回到小楼中。

    二楼梨花开得好，柳思归折了两朵别在楚丝桐总角髻上，粉嫩的面颊被梨花一映更是可人。柳思服瞧着喜欢，伸手去摸了摸楚丝桐的面颊，见她并没有露出不喜的表情，便两指一合，轻轻捏了一下子。

    果然很软。

    柳思服这样想到，另一只手也放到了丝桐脸上，柳思归却拍掉了她的手。

    这是她们三人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