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是数以万计的赤蝶。

    赤蝶者，待我惊梦，唤我归途。

    我醒来那一天，已是三月之后的凉秋。

    聂师傅动用上古秘术，花费了半生功力，终是将我救活。只是我没等到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便先一步死了，所以注定也不能成为一支真正的妖。

    活人能施法变成妖，而死人却只能化为半妖。

    然而这虽与我理想的目标相差甚远，但我还是满心欢喜，生的滋味如此美妙，美妙到能让我忘掉那些残忍斑驳的记忆。

    我照样没心没肺的过我的日子，但很快我便发现这事似乎变得有些诡异。几日来，我不思饮食，并非是心情郁结难以下咽，而是我似乎对五谷杂粮丧失了兴趣。

    我慌慌张张地去问聂师傅妖和半妖的区别是什么？

    聂师傅叹了口气说：“妖可长生不老，而半妖随妖力渐长，则一日日反噬本体，折磨致死。”

    我说：“那半妖何以果腹？”

    聂师傅半天没接话，然后叹息般地道：“半妖者，违逆天道之衍物，害人性命，蚀人精血，以此而活。”

    我听完后，思绪有些凌乱，疯了一样的跑了出去，我的意思是他需要静静，我也需要静静，否则于我于他，都太过可笑了些。

    我想聂师傅或许自己也无法接受，他平生已斩妖除魔为己任，是天底下最英勇豪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可花甲之年却亲手创造了只半妖出来，实在太过讽刺。

    我坐在山麓的枫林里想了很久，觉得这既是注定的命数，那也没什么好惋惜地，只不过说明我此生命途多舛。

    想通了后，我十分洒脱地起身就要往回走，却看见玖容远远地站着。他身后是漫天的红云，脚下是一地狼藉的残红。而那红太过晃眼，连带着他的笑都凄怆起来。

    我笑嘻嘻道：“玖容，若我日后想吸你的血，你只需壮士断腕，杀了我便是。只是…我怕疼，你稍稍轻些，最好能让我安乐死。”

    他抿着唇，眸中是淡薄的凉意，语调却是暖的，“阿篱，我会陪着你。我不会给你吸我血的机会，也不会让你找到杀你的理由。”

    我心下很是动容，于是问他：“若我哪一日嗜血如狂，认不出你，只认得血怎么办”

    他说：“你不会认不出我，我总会有法子让你记得我。”

    凉秋过去，转眼冬至。苍梧山又开始下雪，先是小雪，再是鹅毛大雪。

    冬雪本是彻骨之寒，可我心中的欲念却如此烫人。

    我越来越渴望血了，有一日我竟把自己的手臂割破吸自己的血。

    聂师傅用法力暂时克制住了我心中的邪念，然而暗夜里那种刺人的痛苦却快把我折磨得走投无路。我想，我一定快变成一头怪物了。

    那一日饭间，聂师傅同我说：“小篱儿，你若想活命，便只有杀人一条路可走。杀人本是罪大恶极，但若杀的是将死之人，便可少些罪孽。我已经帮你找到了些行将死去的人，过些时候，你便下山吧，。”

    他说完这话，便跌跌撞撞地往里屋走。他脚步有些踉跄，终归是不太对劲。

    我想，他约莫是哭了。

    几日后，我按他所说下山远游。聂师傅没有来相送，那日过后他便开始闭关，谁也不见。我从小便极少出门，此番出去未免有些惴惴然，但所幸有玖容相伴，倒也安心。

    我们下了苍梧山，又绕过黎国边境，一路兜兜转转便至梁国京都。

    素闻梁国民殷国富，是九州大陆最为实力雄厚的国家。今朝所见，确实不假。

    玖容说，这花柳富贵之地，朱门酒肉之巷，活人多，死人也多，半死不活的人更多。

    我说，确实，你我今日找的既是这半死不活之人，想来也不难。

    我们在京都一处酒馆遇到了要找的人。

    是个病弱的公子，斜倚在榻上，带着慵懒的笑意：“你说我快死了？”

    我颔首：“却是。”

    我以为一个人听到别人信口雌黄地说他快死了，大抵会用扫把轰了那人出去。他却不喜不怒道：“姑娘如此说，莫不是来取我性命的？”

    我有些难为情的解释：“你若不想把你的命给我，我不会强求。命数这东西，全由自己作主，天地无所干涉。”

    低垂的帘幕里传来他隐隐的笑意：“只是，我原是个生意人，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姑娘若是想取我的命，便先换给我一条命，如何？”

    我思量了片刻，觉得靠玖容的医术，救活个人不难，于是我说，“好”。

    我在他的府邸见到了他要救的人，是个女子，横躺在床榻上，清清冷冷的模样，眉目如远山。

    我来来回回细瞧了半天，实在未觉得这女子有什么病症。

    玖容的表情同我一样有些疑惑，却是不动声色。

    我只好问他：“公子是否说笑了，这位姑娘身体康健，未有什么不足之症。”

    他听罢轻笑出声，转身望着玖容说：“神医也当她无病？”

    玖容神色淡淡，“阁下既然说她有病，那必定是有病了。”

    那人容色忽而黯淡，重重的咳了几声，咳完后从袖间拿出一方锦帕擦了擦嘴边的血渍，样子十分淡漠，“只需给她一剂忘忧散，便当是救了她的命，此后子期之命全凭两位定夺。”

    我再见到谢子期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家的水榭里，衣袖淡淡，青丝迤逦，身后是一池的枯荷，灿白如墨。

    他的笑意依旧慵懒，神色空灵的很，好似将一切都看得透彻了。

    还未进来前我便想，此番我既来当刽子手，他必定极不情愿就此殒命，不情愿之下便必定会发些牢骚。那我便竖起耳朵听个仔细，也当偿还了他去。

    然而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开口第一句便是：“姑娘，可愿听在下讲个故事？”

    我认为牢骚这东西拖延繁杂，但若化为故事的形式便也不那么讨厌了，所以自然欣然颔首。

    然后他当真一点一点开始讲起，连带着他的倥偬年少、浮沉过往，一笔一笔娓娓地道来。

    他说：“姑娘可有过钟情之人？我自认为凉薄，却也难逃情蛊。可见情爱二字，比及世间一切断肠□□更害人不浅。”

    人世间的风月情浓，说来都是千篇一律，不论朝代姓名，都是清一色的才子佳人，相识于花前月下，眉目传情中私定终生。若俗气点，那才子是微服出访的少年皇帝，那佳人便必定是某个世家的小姐，日后小姐应召进宫再续前缘便是所谓的顺理成章。若不羁点，那这一双璧人应是江湖儿女，整日里打打杀杀，最后除了江湖里恶名昭著的大魔头，携手归隐，成就一段佳话。

    然而谢子期这一段情殇，既不是勾心斗角的宫斗文，也不是轰轰轰烈烈的江湖行，只是一杯凡俗里最普遍的茶，然而就因为寻常，才能苦进人的心里去。

    这事的起源，也很简单。不过是谢子期有一日走在街上，遇到呼啦啦一大波迎亲的队伍，而那日春风和煦，恰吹起花轿的帘幕，教他将那新嫁娘的面容瞧了个分明。

    好个如玉的美人，朱唇秀靥，眉目迢迢宛如淡淡远山。

    他将那美人花容细细打量，然后二话不说便抢了亲。

    抢婚本就出格，搁在谁身上都是辱没门楣的荒唐之事，但若搁在谢子期身上，却只是他放浪形骸一生的小小剪影。谁人不知他梁国皇商谢家的大公子人虽生得风流，但行事屡屡离经叛道，是以坊间早已诟病颇多。

    他这畔抢完亲，两手一摊便要走，却见那新娘子一揭喜帕，神色淡淡道：“公子搅了我的婚事，这便要走？”

    谢子期施了施礼，摆了个温良恭顺的笑容，那意思是确实要走。

    他这畔提脚方走出去几步，便听见身后一声轻笑，一柄剑不偏不倚地横在他颈上，让他进退不得。

    他淡淡扫了眼泛着冷光的寒刃，依旧含笑：“姑娘要怎的？”

    那女子腮边笑容明艳，神情却极是淡漠，“既然抢了我，那便应抢到底。半路放人的道理，我却未曾听过。”

    他有些讶然，面上却不动神色，“你莫不是想要我娶你？只是姑娘即便国色天香，要让我这浪子娶你，也未免太强人所难！还是姑娘当真思春至极，随便拉了个人都可以当做相公。”

    他以为他这话说得半分情面不留，总该吓退了那女子。

    却不想有人半点情绪未有，细瞧之下竟还有些嘲弄之意，“一个姑娘的清誉，可不是你富可敌国的家世能赔得起的，谢公子。”

    “你认得我？”他凤目微微挑起，一手挑起她下巴，轻狂得很。

    “呵，自然认得，昔年曾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公子是人中龙凤，让我过目不忘。”

    他松开手，眸中印着她的影子，“哦，原是一见钟情，早已思慕于我，今日便是设了圈套等我来跳。姑娘好深的心思，又岂知子期定会吃这一套？”

    她不置可否，眼里明灿灿的留着些光彩，像是未散的情谊，幽幽渺渺的似雾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他突然问道，唇畔的笑意是难得的真心。

    她收了剑，对上他的眼，“兄长是此地商家，辰街姓商的大户便是。还望公子早来。”

    “我若不来呢？”

    她回身，日头下拉出她纤细的影子，出尘得很，也清冷的很，“公子若不来，那便请备好两口棺材。”

    “怎的，若要来杀我，也只需一口棺材便可，如何要的两个。”

    她含笑，露出半张侧脸，“黄泉路孤寂，我与公子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