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诉期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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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子期生平第一次被人逼婚,对方是个文文弱弱的姑娘,而那姑娘模样又生得极好,他只觉这场相遇是天命姻缘,于他而言自然何乐而不为?
这日夜里,月色袅娜,疏影婆娑。他枕在树下,喝了点酒,脑子里都是那姑娘的样子。
□□的火焰如此灼人,引得他摔了酒瓶子,急匆匆赶至辰街的商府,一翻身便进了他家院子。
然后他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姑娘正泯然静坐在那儿,淡扫的峨眉,素白的衣裳,衣袖上绣着樱色的海棠,那般美好。
他有些歉然,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亭台上的女子却似等他良久一般,眼里满是了然。
她说:“公子此番前来,若是来悔婚的,那便慢走不送。”
他满心都是欢喜,却不免被她逗乐,“我从未见过哪个姑娘像你这样整日里吵着要别人娶她,姑娘性情果然不俗。”
她眉梢微微隆起,似是不解,“你可是嫌我太过咄咄逼人?”
他却突然近身上前,伸手拂过她脸庞,眼中是脉脉的情意,“怎会,你这样子,我喜欢都来不及。只道是我大抵快死了?”
“什么?”
他笑语熙熙,“我这样想着一个姑娘,想到废寝忘食,可不是害了相思快死了。只是日后我到了阴曹地府,竟不知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商湄。”她抬首,对上他的眼,因着这夜里徐徐的清风,眸中一池碧潭微漾。
他揽她入怀,柔声细语,“春山八字,眉色如望远山,你这名取得倒也贴切。”
她笑着回应他,却不纠正,只轻轻唤他的名字,“子期,子期……”
这风月里最旖旎的一笔,便定格在这里。三秋的桂子,柳梢上的银月,风里吹来清荷的馥郁,惊了池里一双锦鱼。
谢子期此生最美好的回忆,全都流连在这里。此后再想起,也应是欢喜的。
三日后,谢家大公子迎娶商家小女。
这是梁国京都最为繁华的一场婚礼,凤仪銮驾,十里红妆风光独好。
市井流传,谢家郎君好不风流,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洞房悄寂,天际满月皎皎,雕栏窗棂上映出商湄绰约的影子。
她一袭红衣,彩绣辉煌,静静地坐着,像深闺里羞赧的闺秀,再无当日拿剑时的傲气。
谢子期用喜秤挑起她头上一顶锦帕,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想她长得可真是好看。
他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话里是满满的都要溢出来的情意,“眉儿,你既嫁予我了,我此生定好好待你。”
商湄有些晃神,盯着他面容良久,容色里溢出一个笑来,堪称绝色,于他眼中便是两情缱绻,
她说:“我若要你此后心里眼里都是我,你可应的?”
他面容微醺,俯身便要咬她的唇,却被她闪身躲过。
“我问你的话,你还未答。”
他起身一把抓住她,紧紧揽在怀里,在她耳边细语温存,“命都给你了,你还计较这个。”
鸾凤花烛摇摇生辉,暮色里纠缠的影子勾画出曼妙的弧度。新婚之夜的花烛总是燃尽得最快,又最不易辜负的。哪一对新人不是向往着白头偕老才饮得合卺酒
,只是最后身陷腌臜,才发现所谓情深不寿,不过是骗人的谎话。
春色褪去地渐快,转眼便是初夏光景。
谢子期极好的兴致,邀了商湄一同游湖。
不是富丽堂皇的画舫,也未带上一众奴仆婢女,只他们两个人,架了一叶扁舟,慢慢地曳到湖心。
他们在这满湖的碧荷里执手,一个抚琴,一个弄萧,像尘世里任何一对平凡的夫妻,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要这朝朝暮暮、恩爱不移。
水色沁凉的激起些涟漪,惊碎了湖里的影子,可即便如此,也应知是琴瑟和鸣的样子,自不会被这不通晓□□的湖水搅了这份闲情逸致。
事事都有命中注定,就像此间良辰美景终要被某些蓄谋已久的东西所打破,且打个粉碎。
湖上飘来的另一艘船上,十几个执剑的精壮男子虎视眈眈,目的不言而喻,自然是杀人。
但杀的却不是一双人。
商湄的琴弦便在此时断了,那最后一个音符本是要袅袅地荡开去的,此时却不得不戛然而止。
他提剑上前,挡在她身前,俊朗的眉上聚着欲浓的怒火。
长剑出鞘,刀光剑影里惊起碧影红荷中酣睡的一双鸥鹭。
那鸥鹭振翅跃上碧落的叫声如此凄厉,商湄的指甲微微嵌进肉里,她淡淡地瞧着陷在杀戮里的谢子期,却也只是淡淡的瞧着,面上无一点多余情绪。
他们下的是狠招,招招都想要他的命。
谢子期自诩武功不凡,今朝却浑身使不上力来。
利剑划伤他右臂,鲜血汩汩。他忍着痛,冲出重围,也要护着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他把她揽入怀里,用身子挡着他,自己却微微颤抖起来,他在怕,生死一瞬,谁又会不怕呢?
身后数十个男子提剑向他刺来的时候,他拥着眼前的人儿,脸色是难得的庄重,“你我夫妻一场,我不忍害你,待会由我拖着他们,你只管跳下船,逃命去吧。”
他这话说得本不似同从前说的众多情话一般动人,但搁在此时此刻,却引得商湄的心微微颤了颤,她有些恍然,攥着他袖子不放,声声问他,“若我走了,你会如何?”
他的笑意有些凄凉,一个吻轻轻落在她额上,然后一把把她推下船。
谢子期从未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但若和心上人一同赴死,却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他终归狠不下心,狠不下心一剑了结了他爱过的姑娘。
他放她偷生,也不过想放自己一条命罢了。
谢子期这一生并未因碧漾湖上一场谋杀而就此终结,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只不过满身是血、遍体凌伤。
商湄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一夜,坐在他床前等着他醒来。
她想,她要将所有事都告诉他,他若能原谅她,她便将真心附上。
她想,她嫁了个好夫君,这个夫君为了救她连命都不要了,待她这样,也没得话说了。
她想过他醒来后会柔情蜜意地唤她一声眉儿,然后她便好生地将自己放在他手里,连带着此生都许给他。
只是,她如何都想不到,他悠悠转醒之后,盯着她的眼神如此冷漠,冷漠到将她满腹的情意磨灭得半点全无。
他说:“你怎还未走?”
还未走?什么意思,他不要她了?
她的心跳得厉害,勉强牵扯出个笑意来,握起他的手,“子期,你怎么了?”
那样小心翼翼,却只换来他的嘲弄,“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笑,便想一个整日虚浮到要用笑意来掩盖的人,活得一定很可笑。”
他伸手轻轻抚上她脸庞,眼中满是戏谑,“你可知,你这样的笑,真让我厌恶到作呕。”
他说的甚是平淡,然而平淡中却有践踏人心的苦涩。
她的泪划过脸颊,一句一句说得艰难,那样低声下气,将她半生傲气赔尽,“你说过,你此生会好好待我,你说过你害了相思快死了,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他将她的眼泪一滴滴地看在眼里,伸手便打碎了案几上一个白釉的瓷瓶,“收起你的虚情假意,你的伎俩休再用到我身上,你这样的人,约莫就是个没心的怪物。”
一地的碎片,一地的支离,残缺的碎片里是用素笔勾勒的她的影子,惨败的灰白。
世人性情容貌不一,却也有相通之处。若将这天底下所有的人分个类别,那总共应是滥情、多情、薄情、无情四类。但有些人偏偏介于其间,商湄和谢子期恰好是这样的人,她们的这场情爱才刚尝过甜头,便捻转得出了苦味。
他们的争执来得太过莫名其妙,而其中的缘由却只有他们知晓。
商湄日日囚在院子里,自己囚着自己,画地为牢。
她听说他病情加重,半夜里咳出血来。
她听说谢商两家为了一件买卖争得不可开交。
她听说自家兄长虎视眈眈地瞧着谢家这块肥肉,趁他病重之际落井下石。
她因着这些流言,面容一点点憔悴下去,耐着性子日日空等的她,就像这未央的夜色,永远都等不到天明。
这一日,她梦见月前树下,他们相拥而笑,谢子期同她说:“我若死了,你当如何?”
她含着泪回答:“君生我生,君死我死,你我同命。”
然后谢子期突然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短刀来,她眼睁睁看着那刀直直地插进他的胸膛,印成刺目的红。
她听见他决绝地说,“你不配……”
她从梦里哭出声来,满心的惶恐不安。
她赤着脚,披散着青丝,摸索着走向他的屋子,还未敲开门,便听见里面悦耳的丝竹声。
她颤抖着推开门,嗅到浓浓的脂粉气,满屋的莺莺燕燕,谢子期怀中的美人笑得分外妖娆。
他的余光懒懒越过她身上,嘴角笑意一贯玩世不恭,“你来做什么?”
她冷笑,“我既是谢家主母,自然不能不管这伤风败俗之事。”
“伤风败俗?!”他冷眼瞧她,眸中是从未有的狠辣,“当日商姑娘怀揣着不轨的心思嫁进谢家时,可又想过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醉容微醺,神色却清明得很,“若金屋藏娇也是伤风败俗,那你又算是什么?说来你商湄也只是我用重金买来的一个玩物。”
她静静听完他说的话,虽是伤心,却只劝慰自己,这事本便是她不对,他这样怨着她也是合情合理。
她这畔自顾自地劝完自己,也就不那么伤心,不伤心之余还能堆起个笑来,“从前诸多事,原是我错了,只是子期,你我夫妻情义当真在你心里弃如草芥。你若能原谅我,我们……”
她想说我们重头来过,还未说出口就被他决绝打断,他神色淡淡,“不必再说了。”
她的笑意僵在嘴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掉下来。
他却突然放开怀里的美人,一步步踱到她跟前,温柔地抚上她的脸,“我的好眉儿,你以为从前是你做戏,其实是我陪你共演了一场戏,你的伎俩我早就看穿,不是你有负于我,而是我从来未曾真心待你。”
这打击实在太过重了些,引得商湄瘫坐在原地,茫然地似稚子。
他的笑声低低在头上响起,“你这样子,莫不是假戏真做了?”
商湄的心便死在这一夜。他对她说完一生的重话,他为她流尽相思红泪,此后两两相忘,谁也不再是谁的谁。
这二人从陌路人变成情人不过短短三日,而从情人变做陌路人却只用了一日,只这一日便将商湄一生的血泪消耗殆尽。
日后,他依旧是风流公子,章台问柳,她只当情凉义休,青灯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