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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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日都得喝药,这着实让我头疼。
少时贪玩,别家女儿在闺阁里女红刺绣时,我恰巧蹲在地上玩泥巴,别家儿郎将之乎者也说得头头是道时,我尽忙着揪教书先生的白胡子,以至于我作威作福了几年后,便再也不能祸害天下了。
按聂师傅的话来说,我是先天不足,即便能寻得到灵丹妙药,也注定是短命的种儿。
这话虽不假,却当真让我气了好些时候,我一直怀疑,一定是我那日去他家扫荡时打碎了他一个扳指,这才让他怀恨在心,以至于想出此等劣计找我晦气。
然而,如他所言,十岁之后,我便开始缠绵病榻。
也就是那时起,有些东西微妙地变了,阿爹那般风神俊逸的人开始叹气,阿娘总是背着我淌眼泪,我想,我的命途里,这一世,不论谁,凡近我身的,终究都无法安心。
我这个病秧子先时让生我者忧心,而如今嘛则让救我者忧心。
近日我病情一日日加重,估摸着离大去不远。
玖容开始喂我喝一些奇怪的药,先是前冬摘下储在罐子里未霉的红花,再是埋在地底下不知几百年的烂根。
我好脾气地全部喝下,一滴不剩。然而天公却未因我如此恋生而手下留情,他照样一日日蚀去我精魂血气。不过三月,我脸色便苍白得像一张纸,了无生气。
玖容越发不爱说话,只是一日日关着屋子研究他的药理,弄得我好生无趣。
有一日,在他将药端来我面前时,我同他说:“你不必再每日如此了。”
然后我听见晃荡一声,那盛药的瓷碗便从他手里重重坠下,摔了个粉碎。
他神色有些难看,冷冷地不发一语。我原想说些什么,被他这么一吓,却也说不出来了。
他转身摇摇走出去三步,复又折回,垂眸定定望我,“你信不过我。”
我含笑,“怎会?只是我整日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想同你说说话。”
然后那一晚他当真坐在我床前,同我说了一夜的话。
那所有的话里,说得最动容的一句是,“阿篱,等你好起来,我们一同去看十里枫红、残雪哀霜。你一定…一定好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生龙活虎地不求太平时,我就想着如果我遇见我的心上人,我一定要拉着他泛舟湖上,共枕清风明月两不辜负。若他不同意,我便一棒子把他打昏,塞到船里直接拉走。
这想法我只同阿娘说过,她听完后觉得我的做法放荡不羁,不愧是她的女儿。
然而我还未真真切切地不羁一回,便要薄命了。
红颜薄命,这词美得似薄暮的彩云,应在我身上,却未免荒唐了些,我原是这般爱这个身子,即便它遍体凌伤、满目疮痍,我还是想好好的活下去,也只是活下去,仅此而已。
我同玖容说,你不必为我伤心,我的际遇是应了一句老话,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估摸着是太过好心,所以注定活不长久。
然而就在我说完这话后不久,聂师傅便风尘仆仆地从远地赶回,带来了救命的法子。
我至今未忘了他老泪纵横又难掩狂喜的模样,他说:“小篱儿,你的命总算能保住了。”
那一刻我想,既然死里逃生过一回,这辈子我别的也就不要了,只要好好活着就行。
只是,有一点让我委实难过,我此番死不了,岂非很有可能成为遗留千年、臭名远扬的大祸害?
事实证明,我很有先见之明,因为我活命的法子就是成为妖。一只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妖。
聂师傅叹着气说:“小篱儿,你可想好了,你做还是不做。”
我斩钉截铁道:“做!”
我说这话的时候,玖容正喂我喝药,不知是我太过激动还是他近来有些劳累,说话的功夫,便又打碎只碗。
聂师傅有些愧疚,低声道:“玖容,这是唯一的法子,你该知道。”
他未答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好像只要握住了,便是地老天荒,便是沧海桑田。
此后几天我一直满心雀跃地等着成妖那一日,恨不得它早点来临,但聂师傅说任何事都要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我这样干着急是没用的。
但等待的日子实在太过无聊,以至于我耐不住寂寞,有一日竟偷偷地跑下了苍梧山。
我跑下苍梧山的理由很简单,不过是我晚上做了个梦,而那个梦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到我的心被怂恿着去一探究竟。
缘分这东西实在不可言喻,我不过跑下山,走了几里路,然后便看到我的梦中人干干净净地立在那儿,素白的袍子,素白的脸,容色却是明媚动人的。
他的眼中似是噙着泪,哽咽着说:“阿篱,我好想你。”
年少的王,抛却了帝王的威仪,抛却了滔天的权势,只是立在那儿,浅浅淡淡地说着,却让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想,这是我今生听过的最美的一句情话。
我偎在他怀里,眉眼里都是笑,“我一定比你更想你。”
然后他轻声的,哄孩子般地说:“阿篱,你同我回去吧。”
那音色太过蛊惑人心,柔情无限到能拧出水来。
然而我倏忽想起,那一日苍梧山下,我曾经许诺他人的十年之期。
那十年横亘在这冰天雪地里,我或许根本走不出去。
我望着他的眼:“重华,你在等我几年,我答应过别人的事不能不作数。”
他却突然放开我,木然地盯着前方,轻笑出声,“东篱,我从前便想,你我永远都不是同一类的人,也注定走不到一起。如今,果然如此。”
“什么?”我颤抖的想去牵他的手,“重华,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明白。”
他甩开我的手,垂眸定定望我,好像有许多话想要同我说,却也只是想说而已。
然后,我看见远方聂师傅提着剑而来,满身的怒气,喷涌而出。
我从未看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模样,他说:“昏君,你此番可是来送死的?”
重华微微垂下头,谦谦然施了个礼,“许久不见老师,学生挂念得很。”
聂师傅冷哼一声,举剑便要向他刺来。
我一急,上前挡在他身前,满脸的不可思议,“你要杀他…为何?”
“为何?”聂师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小篱儿,你可知三日之前,你辜家满门已被这昏君下令屠戮殆尽。他今日前来,不过是想除去辜家最后一点血脉。”
有些时候,不用利剑锋刃,不用穿肠□□,不过一句话便能让人痛不欲生。可这话实在太过荒诞可笑,可笑到令我觉得天地万物都凄凄惨惨地化为一色灰白。
我想我一定在做梦,只不过这梦真实了些,真实到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地被践踏出血,涩涩地疼到人想哭。
我呆呆地站着,看着身后温润如玉的公子,竟如白骨一般,鲜血淋漓到令人可怖。
聂师傅的剑就在这时举起,带着无尽的愤怒很怨恨,仿佛要撕裂了眼前之人。
那隐秘处却突然冲出十几个操刀的影卫,团团围住了他。
苍梧山一直便以风景秀美著称于世,世人赞它:灵韵静致,天下无双。
然而今日的山川河谷里,却响起这致命的厮杀,连空气里都氤氲着血的猩味。
我淡淡地看着冲出重围的聂师傅,提剑向他刺来。
而那白衣的公子,眼神凛冽,手中握着的亦是一柄杀人的剑器。
岁月果然能把人性磨灭得所剩无几,我记得他从小孱弱心善,从不使剑,如今看来,却已今时不同往日。
他有备而来要取我的性命,那我帮一帮他又如何?
我没有给他举剑的机会,聂师傅那一剑,却也没刺进他胸膛里。
鲜血从我胸前喷涌而出,源源不断地,我眼前一片血红,直直地跪倒在地上。
姚重华惊恐万分的模样映在我瞳孔里,我脑中突兀地想起那一日,云蒸霞蔚,漫山红英开遍,他目光灼灼地对我说:“阿篱,若我倾国为聘,你可愿与我白头偕老。”
彼时手中青梅为引,佯作诳语,“东篱不要你倾尽天下,只要你一片真心相付。”
可叹今日大梦初醒,早已不似当年情如初见。
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揽在怀里,他的模样有些慌乱,他说:“阿篱,你不能死,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说,这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完,你要是死了便听不到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姚重华呵,难为你竟然在最后一刻都还在哄我。
我说:“你从前救过我一命,我今天又救了你一命,以后我要来取你性命,便不必为难,只需一剑了断了你便可。我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一定不喝孟婆的汤,我要好好记住你,下辈子我一定要向你索命。”
这是我最后留给他的话,带着我万分的怨艾,留给他余年中再无法安心的诅咒,生生世世,至死不休。
曲旧年九月初九,我死在这一日里,桂子灿黄的时节,秋海棠的余香还未散尽,终归是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