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就地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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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澜是渴醒的。
烧得神智迷糊的她,总算发了一身汗降下热,拼命唤着“水”,却没人理会。远处有丝竹之声,撩人的,偶有大笑朗语。
睁开眼,屋内幽暗,不知是什么时辰。光亮从外头透入,她对上的不是刚开始习惯的毡帐圆顶,而像是古代汉人的床帐。风抚动淡黄的幔帘,轻柔地撩开一道缝隙。她迷茫地望过去,透过向着内院的窗棂,对上幽光中林立的假山一角和几簇明艳的紫花,外头廊子上有丫环仆妇走动,嘻嘻闹闹地边走边说笑。
李成澜茫然地坐起身,却扯动了一身伤,昏睡前的记忆澎湃回涌。
她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面无表情踉跄着下床找水,才发现自己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关节因为没有得到处理,肿得老高,痛得她几乎迈不动步,背上的伤倒是缓了些,不那么疼。身上还是那身绀色袍和襜裙,连靴子都还在脚上。她挪到桌旁,抓起桌上茶壶扣在嘴上,直到将茶水喝得一滴不剩才舔舔干裂的嘴角,打开门,缓步走到屋外廊道上,扶柱往院中看。
这座庭院不大,倒是富丽浓重,少了清雅。园中堆起的假山石有巍峨气势,可惜寓意粗糙,旁边一丛丛一簇簇的紫色艳花又多了几分不契合的妖娆风情,份外显眼,花丛随着风动勾起幽香,倒是芬芳而不流俗的气味。
月正当空,却是灯火通明。喧哗声不断从前头的庭院传至,还有女人的侬软歌调。
“哟,你总算醒啦,烧得那样厉害,我还以为你死定了呢。”
李成澜虚弱地抬眼,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婶从廊道尽头走来,见了她显然有些意外,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一下。
李成澜一头乱发和脏污,隐约可见好看的眉眼,只是神情带着些令人难以亲近的冷然疏离,尤其发烧时出的汗让风干在脸上的血划出一道道白痕,有些骇人。
“这是什么地方?我睡了多久?”她问道。
“这里是郡守大人的府邸呀,你都睡了两日了。”
“我怎么会在这儿?”李成澜愕然。
“骆将军的手下把你送过来的,说要是你能醒过来就领你去见将军,其他的我也不清楚。”大婶撇了撇嘴。
“见他?他要见我做什么?”李成澜颇有些意外,不解骆擎苍的用意,隐隐有些不安。
“不说了我不知道么?”大婶不耐烦地应道,“将军在前头饮酒,你跟我来吧。”
李成澜吃了几口她带来的冷硬馒头,就被领着出了小院落。她腿疼走得慢,被瞪了好几眼,不得已硬是快走,额上又淌下汗来,脸上更是惨不忍睹。
她们沿着右边的狭长径路直走,鼎沸人声渐近,湖水的浅吟都淹没在女人的侬软声调和男人的嬉闹调笑中。湖水并不深广,也极平稳,平桥紧贴水面,不设栏杆,有种虚浮的不踏实感。她们行至湖岸旁,李成澜一眼望见正在水榭上作乐的人群。
水榭跨水平台大,小筑只占一隅,开敞通透。歌声顺着风,从筑内送上平台。取乐的众人在平台上列席而坐,也不观赏水景,只拥着怀中美人纵酒狂欢,自命风流。几个将官打扮的人也在其中,穿着体面的装束,一双双手却都在女体上不住游走,只差没当场在她们身上发泄。丝竹舞乐不息,女子的娇嚷声不断,官吏、军人、富商,藉着酒意,扯下世俗的表相,追逐颠狂的欲望。
李成澜刚踏上桥面,前方觥筹交错的狂欢突然静谧,筑内喃唱绵软靡音的歌女掩嘴惊望平台中央被长刀钉住裙裾、傻在原地的花娘。花娘身后不远,一众舞伎瞬间僵硬了肢体,惶惶颤着身跪下。领李成澜前来的大婶见状,一把将同样愣住的李成澜推上前,自己则健步如飞,逃命似地远离水榭。
“罗兄弟真是好兴致。”
郡守老爷吓得全身狂颤,硬是挤出话赞颂坐在骆擎苍左侧,出手如电的少年。比起骆擎苍一身冷诡,他淡得好似并不存在,不吃不喝,一整晚静得像摆设,没人想到他一旦动弹起来效果如此惊人。
娇美花娘原就是被郡守老爷硬推上前,准备去侍奉骆擎苍的,现被钉在原地,吓得面色如土,又丝毫不敢乱动,十分可怜。
“哈哈哈,罗兄弟误会了,以为美人是朝他去的呢!”
见惯沙场血腥的几个将官最早回过神来,打趣着企图缓解突然冷凝的氛围。其他人也跟着打哈哈,场面又热络起来,舞伎们也不敢跪了,连忙随着重起的歌乐扭动起来。
喧嚣更甚,只是人们表情都僵硬不少,酒意也醒了大半。
“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
骆擎苍随意倚坐,捏着酒盏,有些悠哉闲适的淡淡醉意,低哑的声音却清晰得带着点尖锐。众人顺着骆擎苍难得抬起的目光看向驻足桥边的李成澜,她一张尽染血污的脸让在场姑娘们又忍不住倒抽口气。
她远远对上骆擎苍似笑非笑的脸孔,脚底窜起一股莫名寒意。
舞伎们连忙给她让出道来,李成澜拖着脚,极缓地前行,先前面对骆擎苍的一时胆气早已用尽,只余沁骨的森冷直觉漫延。她只身走到三面美人巨屏围起的宴席中央,右手边便是那个腿软的可怜花娘。
那花娘一身轻薄的素色软纱罩体,淡紫的兜衣褒裤一览无遗,上头还绣着很是清雅的兰花。她脸上的风尘味并不重,甚至透出些灵秀,身材却是惹火,细腰丰臀,一双雪白的腿在软纱下曲线毕露,修长而优美,有种小姑娘初展的妩媚风情。她惊恐得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终究滑出,洒落双颊,又添了娇弱美感,极是惹人怜爱。
盯着地上的青石板,李成澜感觉骆擎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细碎的冰点,有些扎人的凉,一时手足无措,双手紧绞,只低头细细地说了声:“民女见过将军。”
“你这女子好生无礼,见了将军竟不跪拜行礼!”
郡守老爷正担惊受怕,一看是拿刀“划”过他脖子的李成澜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粗着嗓就朝她喝斥。左右很是能理解主子的心意,连忙走上前朝李成澜的后膝踢了一脚,李成澜躲避不及,双膝重重地撞在地上,早已肿起的关节疼得她直冒冷汗。
她正控制不住要瞪郡守老爷一眼,眼角余光瞄到骆擎苍从坐席上站起身,胸口的憋屈立马转为不安惶惶。她连忙垂下头,忍气吞声。
“你倒是命硬,烧得那样厉害竟自个儿挺过去了……”
骆擎苍那双金丝镶边的黑靴在她跟前停住,与她那日趴在马背上所见的不同,没沾上一点尘土,像常埋箱底偶见天日。
他垂眼看向低着头、被散发遮住脸的李成澜,轻笑了声,又是那样包含淡淡嘲讽的,扎得李成澜抬起脑袋,眼中倔强一闪而过。
“不知将军唤民女来此有何吩咐?”她又将眼垂下,背却挺得笔直。
骆擎苍浅笑。
“你日前冒犯郡守大人,我饶过你一次,但你不识好歹,一再胡搅蛮缠,本将军虽依你出兵救人,却不能免你再三不敬之罪。”
骆擎苍说得极缓,却将李成澜冒头的骄傲迅速击溃。
郡守老爷激动地站起身来,双目盈泪,一脸感激又忠诚地对骆擎苍说道:“骆将军!冒犯下官事小,这贱妇屡次冲撞您,还累得您刚入契月城又要出兵剿匪,绝不能姑息!”
李成澜没空理他,骆擎苍融合淡淡酒香的气味萦绕鼻端,让她浑身紧绷,全神戒备。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正按在她的伤口上,她吃痛却忍住,任他将自己往上一提,站起身来。
郡守老爷以为骆擎苍突发善心要放人,连忙说道:“将军,这女子可不能轻纵呀。听说魏雍两国近来有不少奸细入了我大淮边城,这贱妇来历可疑,恐怕别有所图,居心叵测呀!”
骆擎苍温热大掌上移,按在她后颈上让她抬首。
“这女人确实可疑。” 他盯着李成澜眸中的惊慌和倔强深锁的眉宇,低哑吐字,“但我没有实证,轻易放了你又不妥,这样吧……”
“这宴席有些无趣了,你给我们寻点乐子。”
骆擎苍一把抽出钉住花娘裙裾的长刀,那小姑娘一声尖叫,掩着脸往后倒。李成澜下意识也要避开,骆擎苍攫住她后颈的五指却一收,瞬间的强大痛意令她目眦欲裂。
他缓下手劲,将厚重长刀放在她手上,又叫下人呈上一把轻灵的剑扔给坐在地上的花娘。
“你会舞剑吧?”他问她。
“会……会……”小姑娘胆战心惊。
“你们两个女人打一架,她会舞剑但毕竟娇弱,你虽有伤却是贱命难折,也算公平,你若能杀了她,我便放过你,再附上一份赏赐……”
“……如果不能呢?”李成澜看向他眸中的诡谲玩味,颤声道。
骆擎苍放开她的胳膊,慢吞吞地走回案席悠然坐下,盯着李成澜那张血污和冷汗糊成一团的脸,低哑浅笑——
“就地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