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寄悠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手腕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不舒服地眯起眼睛，朦胧中看到楚霁坐在自己的床边。

    “你醒啦？”楚霁转过来看着他，一边用手背擦了擦嘴巴。

    “......你怎么在这里？”久闭的眼睛还不太能适应太强的光线，鬼知道为什么楚霁要在这个不算太大的房间里插满白色的蜡烛，布置得简直不能更像天国。凌寄悠想要抬手在眼前挡一挡，却发现了自己手腕上青紫了一片，其上是两个半结痂的小血点。

    “抱歉，我不吸点儿你的血的话，现在就换我躺在这儿了。”楚霁说得一本正经，完全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甚至仿佛在说“我今天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一样带了一点“不用谢我”的谦虚。

    “......不，那也轮不到你躺在这里。”

    “为什么？”楚霁眨了眨眼睛。

    凌寄悠一笑道：“因为这个是我的床。”

    楚霁闻言挑了挑眉，然后一旋身果断利落地在他身边躺下，把凌寄悠狠狠地往里面挤了挤。

    “诶诶诶！”凌寄悠吓了一跳，赶紧推了推他，“你干嘛！”

    楚霁侧过身望着他，一脸得逞的笑容，“你看，我这不就躺了？”

    床并不宽，凌寄悠又比较壮实，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呼吸交缠，只剩凌寄悠的双手死死地挡在两人之间，卡开了几寸宽的距离。

    楚霁的头就这样和他睡在一个枕头上，那张带点儿刻薄相的脸庞近在咫尺，棕色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有一丝惊恐的脸，甚至还可以隐约闻到他身上浅浅的香气。

    凌寄悠忽然觉得不舒服极了，却说不上来这不舒服是从哪里开始的，只觉得一瞬间浑身都变得热热的、痒痒的、紧绷绷的。他想往后缩，身体却不听他的使唤，连平日里最好控制的眼球都变得不知道该往哪里瞧。

    他有些惶恐地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强烈的痛感终于迫使自己混沌的大脑重新捡起了对身体的一点控制权。他手上一使劲，把楚霁推下了床。

    楚霁“哎哟”一声，四仰八叉地摔到了地上。他也不起来，只愤愤不平地拍着床脚，嘟囔道：“凌寄悠你干嘛啊，这么小气！疼死老子了！”

    凌寄悠没搭理他的抱怨，闭上眼睛，胡乱扬手指了指一屋子的白烛，道：“我说，你点这么多蜡烛做什么啊？给我超度吗？太晃眼睛了。”

    楚霁不嘟囔了，从地上一下子坐了起来，趴床头上盯着楚霁，“我就是喜欢光啊，就是喜欢很亮啊。”

    听到声音从枕边传来，微小的气流搔得他耳廓发烫，凌寄悠只好又睁开了眼睛，“你能灭了点儿吗，房间里氧气都要被烧光了，闷死了。”

    楚霁却严肃道：“不行！实不相瞒，我总觉得我多照照光可以长高。”

    凌寄悠却觉得他喜欢多照照光一定是为了蒸发一下脑子里面过剩的水分，“您都多少岁了，还寻思这个事儿呢？再说了，您长那么高做什么呀？”

    “这样我和你一起走路的时候就可以特别轻松地搭着你的肩膀了。”

    凌寄悠半张着口脑子一嗡。

    ——他干嘛要搭着我肩膀走路！

    ——等等，好像男人走路的时候勾肩搭背也很正常。

    ——等等，我怎么想象那个画面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楚霁继续道：“特别像爸爸揽着自己儿子。”

    “......”

    凌寄悠真想一拳把他细长的脸打成扁圆。

    “现在你靠我的血养着，我才像你爸爸，懂否？”

    楚霁很不赞同地翻了个白眼，双手在床沿上一撑，站起身来转身走了出去。

    “去哪儿啊儿子？”凌寄悠喊了一声。

    “去看耗子，孙子。”楚霁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楚霁一走，凌寄悠就挥袖削起一道劲风，把房间里的白烛齐刷刷地截灭了。

    屋子里终于恢复了一片昏黑，他满意地闭上眼睛翻了个身，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脑子里忽然闪现了一丝奇怪的情绪，仿佛蛰伏已久伺机而动的毒蛇，精准而快速地咬了他一口，待他想要回味那是什么情绪时，毒蛇已经松口溜走了。但毒液在他的身上缓缓地蔓延开来。

    他渐渐回忆起炽烈翻涌的火海来，回忆起悬挂其上的三千只妖怪被缚仙网极细的绳索割成一块块碎肉落入其中的那一幕，竟然产生出一丝诡异的愉悦来；然后又想到了朗廷，顿时怒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就能出现在他面前把他削成人彘......最后楚霁趴在床头的脸浮现在了脑海里，他一本正经，眼睛却带了一汪狡诈的笑意，使人忍不住想要去逗弄、去撕开他的严肃，然后把他关起来、锁起来、藏起来，自己一个人欣赏。

    凌寄悠猛然睁开了眼睛，额头上已是大汗淋漓。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产生这些奇怪的念头？

    那边楚霁悠悠地踱到了耗子那里，却发现后者正愁眉苦脸地蹲在门口，没有进去。

    “诶，你在这儿干嘛呢？”楚霁走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你这就能下床了？”

    耗子哭丧着脸，忽然抱住了他的大腿，“楚哥！楚哥你帮我跟你家凌医生求求情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冒犯焰鸦姐姐了！”

    楚霁一脸黑线，正想吐槽那句“你家凌医生”是什么鬼，余光却瞟了一眼房间内，顿时就惊呆了。

    ——房间的地上，堆满了厚厚一地的玉米，床上也堆起了小山。

    楚霁顿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定是焰鸦成心报复，干脆就扛回来了一两吨玉米棒子，让耗子乖乖啃完。

    他拼命控制住抽动的面部肌肉，强忍着笑道：“......耗子，焰鸦姐姐对你很好嘛......”

    果不其然，耗子指着自己的一只脚踝悲怮道：“好个屁啊！她让我把这些玉米都吃完了才能自由活动！我现在看着玉米都想吐，我再也不想吃玉米了！”那只脚踝上，赫然拴着一条又粗又长的铁链，一路延伸到床底下，上面还刻了繁复的符咒。

    “那你的焰鸦姐姐现在去哪儿了？”

    “我实在是啃不下了，她就说她去帮我煮成玉米羹，一会儿端来给我吃。”他又一次抱紧了楚霁的大腿，脑袋在他身上狂蹭，“救命啊楚哥，她一定会煮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谋害我的！”

    “自作孽，不可活。”楚霁一脸嫌弃地推开他的脑袋，把他的脸都推扁了，耗子却依然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不放，嘴里还在支支吾吾地说着“救我”之类的话。

    “楚霁？”

    焰鸦的声音忽然传来，楚霁和耗子齐齐扭头，看到她站在大门口，衣衫略有些凌乱，印堂发黑，抬腿正欲迈进来。

    耗子见她两手空空，并没有带着魔鬼玉米羹，长长地舒了口气。

    焰鸦看到楚霁，却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她不确定魔尊有没有告诉楚霁自己的欺骗和背叛，于是颇不自在地扭捏着走过来，尴尬地笑道：“你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看看耗子。”

    说罢楚霁腿用力一瞪，终于蹬掉了这个沉重的大腿挂件。

    “听说你要给他煮玉米羹？”

    焰鸦愣了两秒钟，然后恍然大悟地揪着衣摆道：“......啊......对对，我是说要给他煮玉米羹来着......他不是啃不下玉米了吗......这也是为了他好嘛......哈哈哈......”

    “嗯，有劳你了。”楚霁向她极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既然耗子恢复得不错，那我就先走了。”

    “......啊......好......”焰鸦笑得脸有点僵，身体也有点僵，同手同脚地走着把楚霁送到了门外，然后赶紧关上大门，转过身靠着门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一低头看到了瑟缩在房间门口的耗子，走过去正欲踹上一脚解气，忽然想起来楚霁说不定把自己背叛的事情也告诉了耗子。

    于是她只好在耗子身边蹲下来，带着一丝强撑的笑容小声道：“诶，艾昊冉是吧？你楚哥......有没有跟你说我什么啊？”

    耗子被她突如其来的温柔吓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往后面退了一点。

    “没......没有啊......”他觉得，她大概是担心楚霁回去会跟凌寄悠吹枕边风，打她的小报告。

    “真的？”焰鸦凑近了一些，直直地盯着耗子的眼睛。

    “真没有啊......我还跟他夸你把我照顾得可好了......”耗子也盯着近在咫尺的她，看到了她印堂发黑其实是额头不知道在哪里撞得一片青紫，看到了她纤长睫毛包围着的眼睛里面是一片细细密密的血丝，看到了她的鼻尖渗出的小小汗珠，看到了她苍白的唇上有一排齿痕。

    焰鸦坐了下来，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耗子突然就后悔了，自己干嘛要那么肝肠寸断地跟楚霁哭诉，让他去找凌寄悠帮自己求情，害得焰鸦小姐姐这般担忧焦虑。自己就应该乖乖地躺在床上，抱着玉米棒子满足地啃个不停。

    他轻轻在焰鸦肋下戳了一下，本想逗她笑，她却吃痛的猛然一缩，牙关里溢出“嘶”的倒气声。

    “你干什么！”焰鸦捂着自己的肋骨，抬眼恶狠狠地瞪他。

    “......你......你受伤了？”耗子问道。

    “我没有！”焰鸦异常激动，牙齿又咬上了唇上的那排齿痕。

    她的眼睛越是大大地瞪着，睫毛就越是不争气地颤，把血丝颤得晕染开来，在眼眶里晕成一片湿润润的红色。

    “......你哭了......？”耗子小声道。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焰鸦一下子站起来，小跑着逃了出去。

    耗子的目光追随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身影，看到她在最后一刻抬起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能让这么一个刁蛮的魔女难过成这样，肯定不会是因为怕楚霁跟凌寄悠说她坏话了。那会是因为什么呢？

    耗子歪着头想了想，一个名字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赤龙！对，肯定是这个赤龙！肯定是这个赤龙把她给惹哭了！

    耗子忽然很没良心地暗爽起来，甚至忍不住搓了搓掌心。

    ——妙啊！老子有机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