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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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都市是个老城。

    所有从上个世纪就住在老南都的人都清楚这点,也轻易就能挖掘出城市光鲜亮丽后,破破烂烂的历史遗留。

    城安小区的选址就在南都市4号线地铁站的某一站门口,距离非常近,近的大晚上里面的居民能听见地铁飞驰而过的轰鸣声。于是学生可以伴随着地铁上班的时间按时睡觉按时起床,不知是不是设计者的原本用意。

    这里距离市中心的直线距离不过五公里,老旧的居民楼上爬满了爬山虎,只可惜深秋叶黄,稀稀疏疏的藤蔓挡不住七零八落的墙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面目狰狞的裸男拿着条麻绳妄图把自己遮起来,依旧惨不忍睹。

    许知焓叼着根糖从楼下路过,他从“人民点评”app上看到了这附近有家小馆子的酸菜鱼吃了能让人难忘终生,坐地铁来到这附近。可惜他高估了导航的准确性与南都市的错综复杂,七绕八绕地迷失了方向。

    他也不着急,就这么晃悠悠地继续走,看到左侧用蓝色铁棚搭起来的低矮违章建筑,晒着本命年才穿的裤衩,喜气洋洋地在屋檐下现着神气。右侧的排水沟散发出一阵阵难捱的微妙化学物质反应气体,许知焓不禁担忧起这附近的店是否足够卫生。

    其实就是再不卫生也无妨。换句话说,他吃东西,不过是尝鲜罢了。

    就这么胡乱在原地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反复打了几个圈,许知焓似乎是有点不耐烦了,脚尖轻点了两下水泥地,一片黄叶飘过,他露出一个微笑,折身返回去。这一次准确地走到了他想要的店门口,

    不到十平米的一个铺面,可能因为时间不到饭点,只有老板娘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在门口玩手机。

    许知焓走进去,坐在靠里的位置,桌面闪着油腻腻的光,他看向门口:“一碗酸菜鱼面,中份。”

    老板娘问:“要不要辣。”

    “微辣。”许知焓视野里却冒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青白的皮肤,月牙眼,额间两根眉毛歪七扭八地野蛮生长着,许知焓轻咳一声:“你跟来做什么?”

    小孩儿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我也想吃。”

    “被看见怎么办?”许知焓戳了戳他的脑袋,一不小心下手重戳出一窟窿,趁对方没注意又用法术恢复,道“跟老板娘说你是我儿子,刚被我偷渡进来的?”

    “我不会被看见的。”小孩儿绕着他转了个圈,身体穿过桌子时被截成两半,走到空地上又拼起来。

    许知焓又弹一下他的脑壳“你不现实体怎么吃?”

    小孩儿愣了下,黑黑的指甲扯着他的衣摆,委屈巴巴地看他。许知焓道:“法术只能挡挡人眼,这店正对面就是停车探头。你要拍进去被注意到怎么办。”

    小孩儿原地翻了个白眼,“上月这违停五六辆了也没人来贴罚单。这探头肯定没人看。”

    许知焓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一会儿走时候我给你打包一份,你找个没人的角落吃了。”

    小孩儿欢天喜地地翻了个跟斗。又一脚埋进墙里,许知焓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丝毫不注意,老板娘本在后厨忙的热火朝天,墙内忽然一阵阴风,手一抖,盐多放了小半勺,又慌不跌往锅里加水。

    酸菜鱼面上桌时,他被热腾腾的雾气扑了满脸,镜片瞬间宣告扑街,许知焓只能勉强把它放到油腻腻的桌上。好在鱼片的鲜味掩盖了这一丝不愉快,小孩儿又扑过来拼命吸溜那不存在的口水。许知焓心里好笑,在吞咽的间隙发问,“你叫什么?”

    ”没名字!“小孩儿大声答到。

    “你爸妈没给你取?”

    “我叫没名字。”小孩儿得意道“我,叫,没名字。”

    许知焓愣了好几秒才绕过来这个弯,“谁取的,这么……创意?”

    “我邻居,我小时候问我邻居叫啥,他说我没名字。”

    许知焓无话可说。

    等一碗吃完,他觉得对方的眼珠子都要掉汤里了,想喊又实在别扭,干脆商量道“我给你换个名字吧,你这名字叫着不好。”

    “哪儿不好了?”,“没名字”同志不高兴了,“我用惯这个的。”

    “以后你出名了,别人问你叫什么,你这么说丢人。”许知焓慢条斯理道“今年底有一个鬼王聚会,你要是改了,我就带你去。”

    “真的?”,小孩儿想了想又道“那你再给我打包个卤蛋。”

    许知焓笑着跟老板娘又加了个蛋,说“那我现在给你取一个?跟我姓许吧,许蛋怎么样?”

    “带蛋的那都是骂人的!”小孩儿不高兴了。

    “那许鱼?”

    小孩儿跳起来“我喜欢鱼!就许鱼了!”

    许知焓看着对方满脸的欢欣鼓舞,感叹道小孩就是容易忽悠。

    付了钱拎着打包好的酸菜鱼面和卤蛋,跟许鱼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墙角的青苔带着润泽的绿色占据了缝隙里所有的生机。许知焓蹲下来看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道“你爸妈呢?”

    “我爸不知道,我妈生完我就投胎了。”许鱼撇撇嘴,又咬了一大口鱼肉“你多好,还有妈。”

    许知焓摇摇头,沉默着站起身。

    他倒不会觉得蹲久了腿麻,不过要是有人路过看到一个成年人一直蹲在墙角,多半要以为此人精神有些不正常,或许需要见见心理医生。

    提到心理医生他又想起早餐店里见到的男人,汪星燃,现在还比他大几岁,只可惜他注定比对方存在得久。但如果要以人类的定义来看“存在”的话,他其实没有出现过。

    思维仿佛一团缠绕的黑色丝线,逐渐凝成一条首尾相接的线,像蛇翻了身,咬住自己的尾巴,莫比乌斯环,反即正,正即反。

    无解。

    许知焓晃悠悠地走着,许鱼还在原地吃着酸菜鱼面,这小孩儿没爹没娘也没心没肺,丝毫没有跟着他走有肉的想法。有奶便是娘,一个没什么法力的小鬼和普通人类的流浪儿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不怕疼不怕冷。该想要的还是得不到。

    回去时他没有坐地铁,而是慢悠悠地走着,天空从浅蓝变为橙红,再一点点被黑暗笼罩,但却没变成他想象的深蓝,更没有璀璨的星光。

    南都市夜晚的天空是暗红色的,云层和空气都反射着霓虹灯的热情。酒吧街内的红男绿女放肆地唱着流行歌。汪星燃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和流浪汉共同分享面前这些醉鬼的鬼喊乱叫,恨不得派人加上舞台伴奏,来赞颂这场一塌糊涂的脑残表演。

    流浪汉大概是习惯了这一出每日都要上演的国际大戏,只是出于汪星燃刚刚掏给他的钞票才大发慈悲,没把这个抢占他长椅的家伙赶下去,在他看来,汪星燃和面前的酒疯子们没什么区别,都是醉鬼。不过汪星燃醉的高高在上风度翩翩,脑子变成浆糊了还能潇洒鼓掌,直到苏助理蹬蹬蹬地踩着高跟鞋,用瘦弱的身躯支撑着一米八几的男人往车上走。

    哦,原来是个有主的。流浪汉不屑地嗤了一声,

    苏活把汪星燃扛到车上实在废了不少力,将近一百四十斤的重量不算轻,汪星燃几乎是靠着她拖着走,一边走一边亲切着拍着她的肩膀,细心嘱咐她要在他的墓碑上雕刻泰戈尔的诗,还要烧一本《瓦尔登湖》给他,葬礼的曲子不要选的太庸俗。

    其实谁都知道不会那么快结束,苏活眼睛里又糊又酸,坐在车上液体止不住地往下掉。司机老李识相地闭了嘴,没放广播也没放歌。一路的声音像被黑洞吸收了,脑子里只剩下嘈杂的白噪音。汪星燃带着满脑子的呕吐欲进了医院,被医生护士送去吊水。

    第二天醒来时,四周又是白茫茫一片,混合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汪星燃觉得自己都能把家搬医院来了。一转头,这回旁边总算不是五十岁的地中海,低声道:“一睁眼看到美女陪房,多进几次医院也值了。”

    苏活坐在陪护的椅子上,也没想到他醒来第一句话就调戏女下属。虽然是有意宽慰,但她实在笑不大出来。只能公事公办地回应“医生说您昨天不该喝酒,现在只能吃流食。”

    汪星燃支使她:“这附近楼下有个早餐店不错,你给我带碗皮蛋瘦肉粥回来,我去洗漱。”

    苏活问“叫什么名字?”

    汪星燃给她问的一愣,那么个小店面他实在没记过名字,只得说“就在一中正对面。”

    苏活点点头,走前叮嘱了一句“我去买早饭,汪总您洗漱完就休息吧,外面风凉别吹着。”

    汪星燃回了一个暧昧的笑,唇角的温和碰到苏活的眼睛就像硫酸碰到玻璃,毫无作用,苏助理铁面无私地嘱咐了第二遍“麻烦您好好休息。”

    他失笑,看苏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发现她今天居然没穿高跟鞋。一节瓷白脚踝下是朴素的条纹袜,搭配上小白鞋,满脸胶原蛋白简直能冒充大学生。

    说不定还是大一新生,汪星燃洗漱完后悠悠闲闲地想,再次换上大衣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还在脑门上沾了点清水想充当发胶,实验失败后又懊恼地揉乱。

    怎么跟高中生似的,见个有意思的对象而已,七上八下的。

    住院部到门诊的楼并不算远,但深秋的风确实能吹的人骨髓发冷。汪星燃生在春天,却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下一个春天。

    草长莺飞,百花怒放。这样的景色得在严冬之后才会出现。

    门诊大厅此时正是人多的时候,人群闹哄哄地挤着,有高声喧嚷的声音和孩子的哭声,有家长带着尚且是学生的孩子,边数落他的考试成绩边拉着他的手向前排队。汪星燃想到自己的学生时代,父母永远在国内外不断往返,每次见到他第一件事会关心他,会问他过的怎样,会关注他的成绩。却也没法像普通父母一样陪伴孩子。

    他们那么爱他,可又冷落他。

    无边的阴冷从四周悄然包裹过来,他想象如果那时自己生了病,他们会不会拉着他的手带他去医院呢,从挂号到挂水,安静的陪伴在身边。或者,至少多给自己打几个电话?每一季带他去一次商场采购足够的礼物,补全的到底是对他缺失的关心,还是他们自己内心的愧疚?

    他其实不渴望太多,一只有些温度的手就足够了。

    人群在缓慢的挪动中悄然前进着,挂号处的护士可能昨晚没睡好,盯着青紫的眼圈抬头问他“什么科?”

    “心理科,许医生。”

    “没这个人。”

    他以为对方没听清“不是徐,是许医生,许知焓医生。”

    “真没这个人,您是不是记错了?”

    汪星燃皱了皱眉,觉得脑子有些晕乎乎的,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和身体一起出了问题。好在他还有后招。

    三院永远人潮汹涌。他等了两班电梯,才在超时前一秒挤进去,感觉自己像装在集装箱的待宰牛羊,他忍着不适对电梯小姐道“顶楼,谢谢。”

    电梯小姐诧异地回头看他“顶楼不能随便去的,先生您挂哪个科?。”

    “心理科。”

    “心理科在八楼。”电梯小姐按下数字。

    “那顶楼是?”他试探着问道,脚底无端地窜起一股凉意。

    “太平间。”

    汪星燃倒吸了一口气,在电梯门关上前又按下了开门键,迅速走了出去。

    不想也能猜到,电梯小姐看他的眼神充斥着莫名其妙和不可理喻,他背对电梯站在关闭的门外,在想自己是否真的有必要要去心理科进行半日游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