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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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市尚遥广场,绕过一片钢筋水泥的高大灰色森林,旁边的老旧居民楼散发着上世纪的陈年光芒,和广场另一侧的高级会所遥遥相望,会所外观不知请了哪位颇具文化风格的设计师,将外观和内饰都得捯饬颇有几分民国意境。汪星燃一边亲切地握着会所老板的手向他释放微笑,一边将设计师的名字牢牢记在心里,心想有一天若不幸见着本尊,定然竭力将他推荐给对家饮用。以便令对方每日回家便深感压抑沉沉,自此夜不能寐,白日精神渐息,也好让他在合同里多剐几分油水。
这厢会所老板还在天花乱坠,汪星然除去一些精明又不过分的老友外,反倒喜欢这样的合作伙伴,即便摸不透脾气,能闭嘴休息也不失一种实惠。
这滔滔不绝的老板姓沈,出身粟阳,父母给他取名时大概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对儿子的名字太不上心,顺手改了一个“洋”字。沈粟洋今年初方逾五十,颇为珍惜脑袋上所剩无多的毛发,每月去指定的“tony”处,花一千块将那半两头毛作成带着小卷的黑色,从四周簇拥着中间油光瓦亮的一块圆形秃瓢,在金碧辉煌的灯光底下亮成一个金灿灿的灯泡。汪星燃看得着实难受,想笑又十分不合时宜,干脆悠悠然地将话题引上闲路。
“沈老板,虽然我是个俗人,但这面墙上的画我看着实在很好,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沈粟洋被拍了一个恰到好处的马屁,瞬间又把头昂的更高了些,方便削减一点他的双下巴,嘴里又开始那口夹杂着方言的不伦不类普通话,汪星然没仔细听他叽叽哇哇,只觉得腹部隐隐传来一阵闷胀,甚至顺着食道往上涌。他青白的脸色在黄灿灿的灯光下被中和得像调了色的老电影,沈粟洋对此毫无知觉,只是惊讶地看着刚刚还满面笑容听他胡说八道的年轻男人慢慢捂着腹部弯下腰去,浅咖色的发丝被湿粘的发水附着在额上。
“小汪主席!”
汪星燃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像软绵绵地砸在棉花里,灯光又牵引着他进入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南都,他在心里刺了自己一句,不相干的人要是听到这个姓氏加称呼,八成不会有什么好联想。
再醒来已经是在医院,他向来睡姿不踏实,这次却板板正正地躺在床上,右手边是一个从他的视角看还算高大的人影和波涛汹涌的肚子。沈粟洋的地中海和双下巴倒是比医院白惨惨的墙壁更能助他快速清醒。汪星燃开口道“不好意思啊,昨天麻烦沈老板照顾了。”
沈粟洋客气地笑着“不麻烦不麻烦。”看着病床上青年惨白的脸色又暗自祈祷一句,千万别让这位小汪勾出了老汪,以为是自个儿害的他儿子进医院就行。
汪星燃刚刚没说话前还好,一说话便发现嗓子疼的厉害,想到可能是高级病房的空调猛了些,又看向沈粟洋“我这儿已经醒了,实在不好再麻烦沈老板了,您来前吃过早饭了吗?”
“刚刚吃过了。”沈粟洋道“小汪你饿不饿?我让助理从千贺斋打包一份过来?”
汪星燃笑起来“我倒是想有这个口福,可惜现在消受不起精细东西,过两天我请您去那儿吃早茶?”
“这个好说。”沈粟洋看出了一点送客的意思,“这水快吊完了,我帮你按铃?”
话音刚落一个小护士便白衣翩翩地走进来,手里竟还举着一瓶,汪星燃暗道一声糟糕,抬起眼和和气气地笑道“护士妹妹,你看一大早的我也有点饿,这下一瓶能不能过会儿吃完早饭再打?”
这会儿他嗓子喑哑着,魅力居然还没有减半,护士可能是实习生,看着他荡漾的眼波手抖了一下,拔针头的时候差点又扎深。仓促应了一声“可以,”走出门前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吃完饭回来还是先别吊水了吧,最好隔一会儿,这个时间可以去做下一步检查。”
沈粟洋不明所以“还有下一步检查啊?”
“有的。”小护士目光闪了闪,“初步化验单就是您床头柜上放着的那叠。”
汪星燃皱了皱眉,也没想到发个烧能扯出这么一长串事儿,向小护士点了点头,道“谢谢。”
小护士背影没走远,他也懒得去按着针头那边的棉花,直接伸手拿过那叠化验单。
第三人民医院的红色打印体下面是几个手写字,居然也没像普通医生的字体那样放荡不羁,起码肝硬化早期几个字还是能认清的。汪星燃心里悬着一口气,吊着有些不上不下。
站在旁边的沈粟洋一起看着,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拍拍他的肩膀道“小汪你别害怕……这个病,早期还是容易治的,我一个朋友前两年也得过,现在过的挺好。就是接下来这段时间少吃油少喝酒……”想到自己昨天还劝他喝了半斤茅台,沈粟洋突然就卡壳儿了,终于放弃继续说两句的念头,及时闭嘴。
汪星燃停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似的,把那几张心理比实际感觉重不少的纸片放归原位,被子一掀就下了床。披外套的动作潇洒得跟周润发似的,他冲沈粟洋一笑,“昨天跟今天都这么久了,就不继续耽误沈老板时间了,一起下楼?”
沈粟洋忙不迭点头,医院走廊不宽敞,他心宽体胖,也不好同汪星燃并排,小学生似的跟在后面,竟也有几分诙谐的意趣,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气氛奇异地到了停车场。都觉得完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任务,又客套了好一阵才离开。
汪星燃对这个聒噪的地中海沈老板居然也有了点亲切感。一边塞着耳机听音乐一边走到三院附近的一家早餐店。这家店风水颇佳,正对着自己高中门口,以前高中偶尔会早上溜出来改善伙食,因而每天清晨这里都爆满。他点了最爱的蔬菜粥和卤蛋,进嘴热腾腾的烫着食道,旁边围绕着一群青春洋溢的少年人,加之耳机里的音乐居然切到当年的神曲,不禁深深怀念起自己的青春。
想当年自己8岁到18岁都没生过病,结果到28了,病找到家门口了。
岁月不饶人哪。
天马行空的想象一脱缰就难拉回来,汪星燃满脑子花季雨季渐渐出了神,直到有人挡了他面前的光,一回神看到自己面前坐了一白大褂男,脸上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后的五官出挑得吓人,咚地一下撞在他心口的大钟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嗡嗡响,脑子里只觉得一片灰蒙蒙,就面前一人闪着金光。
对方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店里没其他位置了,介意拼桌吗,就我一个。”
嗓音低沉,不过还算好听。汪星燃点了点头,心思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脱缰。见对方一身白大褂,脱口道“你是旁边三院的医生?”
对方不紧不慢地提起自己的汤包“你也是?”
我是三院的病人,汪星燃腹诽。然而这么说又太过怪异,含糊道“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心理科的,在顶楼。可能碰的少。你呢?”
“我啊……”汪星燃想到自己的病,随口道“肝胆科的。”
男人微微勾了勾唇“那是隔得有点远。”
汪星燃挑眉,继续趁热打铁“说实在我最近压力有点大,可能是工作忙,晚上睡觉都容易失眠。以后能不能来找你。”说完又觉得有点太自来熟,忙补了一句“诊疗费照付。”
男人点了点头,很上道地自报家门“我叫许知焓。”
“汪星燃。”说完习惯性地想往西装口袋里掏名片,刚摸到又想起来自己刚伪造了一个“肝胆科大夫”的身份,急忙又把手抽回来。许知焓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吃汤包喝豆浆,斯文得像个英国绅士。
汪星燃有意拖延时间,一碗粥吃出了三碗的效果。硬是掐着许知焓吃完的一秒喝完了最后一口。发现左手还攥着个热气腾腾的卤蛋没吃,干脆放回塑料袋揣在大衣口袋里。
许知焓道“趁热吃比较好。”
“我拿着暖手。”汪星燃继续嘴里跑火车,“刚好一起回医院吧?”
许知焓点点头,拿餐巾纸擦净嘴便一起起身,两人路上有说有笑地走到医院大门,汪星燃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待得是住院部,根本不知道肝胆内科在哪里。
“不好意思啊,我好像把钱包忘在店里了,得回去找找。”他面带歉意地看向对面“我就不和您一起进去了,下次见了,拜拜。”
“下次见——汪大夫。”许知焓微微拖长了最后两个音,汪星燃转身时差点左脚踩右脚。走出几十米才敢回头,许知焓的白大褂早就消失在门诊厅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汪星燃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怀疑可能烧还没退干净,毕竟自己上次这个反应还是15岁看到高中校花,虽然那个学姐第二年就毕业了。
一路七上八下的心思,其实绕一圈到住院部门口,也收进心底压得严严实实了。肝硬化算是一座需要翻越的小山,他理了理情绪,拿着化验单去进行下一步化验,再回房间里躺着挂水。
许知焓作为南都市一个中型商业协会的主席其实压力不小。虽然并非无人帮衬,但父母远居瑞士已经打算颐养天年,大哥在美国混的风生水起,可远水不解近渴,友人们也各个繁忙,现下平日真正能依靠的不过一二下属而已。
靠着手机处理完手头要紧事已经下午一点多,助理给他打了电话正在来的路上。汪星燃满意一笑,突然想起来化验结果应当出了。又给追加过去了一条短信,让他取完报告再来病房。顺便打开软件打算订一家清淡些的饭店外卖。
助理来的很快,这位姓苏的小妞大名苏活,也确实名副其实的鲜活,总能把高跟鞋穿出跑鞋的风姿,蹬蹬蹬走得如履平地,令汪星燃十分佩服。苏助理平日话不多,然而充满俏皮劲,今日一开房门脸色却如丧考妣,让汪星燃怀疑她是不是不慎泄漏了公司机密数据。
苏助理进来时忘了关门,却还记得轻声向他打招呼,高跟鞋在病房的地板上依旧四平八稳。将化验单递给他的动作和平时递文件时没什么区别,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
汪星燃伸手接过。这回不是手写字,打印字标准宋体,横平竖直工工整整。
肝癌晚期。肝硬化早期。
支撑他坐得笔直挺拔的力量仿佛猛然被抽空,后背狠狠向床靠压去的同时闭上眼睛。
祸不单行。
病房里干燥温暖的空调风被走廊上的冷气逐渐逸散,嘈杂的人声,医院的消毒水味混杂在一起,压的汪星燃呼吸都有些困难。鸡皮疙瘩一点点浮现在皮肤表面,他突然想拿口袋里那个热乎乎的卤蛋暖手,摸进去一掏,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个蛋竟还留了一丝余温。
手指在塑料袋上反复掐了几下,把卤蛋连蛋壳带内里弄的支离破碎,汪星燃深吸了一口气,对苏助理道“小苏麻烦你帮我去办下出院手续,我打个电话。”
苏助理点点头,高跟鞋和地面的亲吻声渐渐走远。汪星燃拿着手机一时不知道打给谁,又怕有谁这时给自己打电话,干脆按了关机键。
混乱中他又想起那个卤蛋,想到卤蛋对面那个帅的没边的心理医生。嘴角一抹浅淡的笑,瞳色一片漆黑,目光透过汤包店热气直勾勾地贴着他的皮肉。
这回是真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