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游船索命(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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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李郅带一众大理寺卫队闯进明月茶庄,惊得店内闲客纷纷退至门外。柜台处,管事阿达正忙着指导小厮调制冰糖水,见了他们,不慌不忙地迎出来,“不知官人莅临本店可是为我家主人的事情而来?”

    李郅示出腰牌,端肃道:“阿达,你涉嫌弑主并杀害醉生楼的头牌卿十四娘,现在请你跟我回大理寺接受审判。”

    阿达微怔,眼底漫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但这种惶恐很快又消逝在他那静如死水的眼底,“官人说小的涉嫌杀人,可有什么证据吗?”

    “当然有!”萨摩多罗走上前,敏锐的目光扫过四周,最后落在阿达身上,“还是让我来告诉大家你是如何将他们杀死的吧!”

    阿达不动声色地看着萨摩多罗,当瞥见人群中的青琊时,他的神色恍然有了一丝变化。

    萨摩多罗踱到阿达的身边,端着一副严肃的神情说道:“黄良昨晚在月老祠举办花灯会,听绿帛说,这个花灯会是由你一手操办的。也就是说,黄良游湖时所乘的游舫、所喝的酒、所需的船夫都是经由你一手安排的。经仵作查验,黄良并非死于溺水,而是死于中毒。你是黄府的管事,自然了解你家主人的习惯。你知道,黄良既贪杯又不胜酒力,饮酒作呕必吃解酒丸,所以你便利用解酒丸做手脚。”

    阿达从鼻子里甩出一丝轻笑,“解酒丸是我家娘子准备的,也是娘子亲手交给伺候主人的奴婢绿帛的,我又有何机会在那药丸子上下毒?”

    “你当然没有机会直接在解酒丸上下毒。但不代表你不能通过其他方式来完成下毒。你事先在酒壶的外壁上涂上剧毒,绿帛斟酒时,毒必然会沾到她的手上,待她接触解酒丸,解酒丸自然而然也会沾上毒,所以黄良就是被你用这种方式不知不觉给毒死的。为了消除证据,你又设计了一出翻船的戏码。我们检查了当时的游舫,发现游舫周身并无任何损坏,为了让一艘好船翻掉,你在船舱内注了一定的水,又让那船夫在黄良服下解酒丸的时候往船头走。正常情况下,即便游舫上所有的人都集中在船头,顶多引船倾,而不至于翻船。但如果船舱里注了水,情况就不一样了。水会随着船的倾斜而流动,当船舱里的水全部集中在船头时,势必会造成船身失衡。只要船一翻,器皿上的毒就会被水冲掉,即便大理寺查出黄良中毒而死,也只会将矛头指向黄月和绿帛,而不是你。”

    阿达神色一闪,面上仍平静地辩驳,“这些不过是官人的臆测罢了。”

    萨摩多罗轻“哼”一声,“单凭黄良一人的案子,的确不足以怀疑你,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卿十四娘的死。仵作勘验卿十四娘的确死于溺毙,根据尸体的腐败程度判定其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天。而实际上,卿十四娘真正的死亡时间应该是你们酒肆推出第一杯冰糖水的那天,也就是五天前。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卿十四娘从李员外家回来的那晚,你以黄良的名义悄悄把她约到明月酒肆,然后将其溺死藏在冰窖中。你向黄良献出冰糖水的方子是因为你需要合适的理由购买大量的冰用来冰冻卿十四娘的尸体,从而延迟死亡时间,以便制造你不在场的证明。也正因为冰窑里藏着尸体,所以有关冰糖水的一切,你不允许任何人帮忙。”萨摩多罗扫了一眼愣在柜台处的那名小厮,“如今,尸体被清理出去,你才放心将制作冰糖水的活计教给别人。你早就知道黄良打算在本月中旬举行花灯会,所以才会选择临近月中杀死卿十四娘。为避免黄良改变举办花灯会的计划,你还特意帮他解了青琊公主在东市设台出的题目,帮黄良成功约到佳人。待到花灯会那天,你利用托运布置会场所需物品的马车将卿十四娘的尸体运到月老祠,然后再将其抛尸湖中。”

    “可是官人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卿十四娘个来过明月酒肆呢?”

    萨摩多罗从怀中摸出一对翡翠耳饰,用此捏了个诈,“这对耳饰是卿十四娘去李员外家那晚所戴,其中一只在卿十四娘的耳朵上发现的,另一只是三炮在你们明月酒肆的冰窖门口捡到的?这一点你又作何解释?”

    阿达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凝重,他瞥了一眼翡翠坠子,故作镇定道:“一只坠子,能够说明什么?况且我与卿十四娘无冤无仇,我作何要杀她?”

    “因为……”萨摩多罗舒了口气,“正如坊间传闻的那样,三年前醉生楼的一位清倌人含冤而死,这位清倌人名叫塔塔。”

    阿达面色乍青。

    黄三炮从明月酒肆的后院转回前厅,将一支管子塞给萨摩多罗并与他耳语了几句,萨摩多罗匆匆扫了一眼形状奇特的管子,又将视线落回阿达身上:“我在卿十四娘的房间里见到一副丹青,那副画出自一位叫做巴达的画师之手。起初我以为那画中人是卿十四娘,后来得知卿十四娘根本不会弹四弦,所以我猜那画上的人应是塔塔娘子才对。我还见了塔塔娘子的四弦琴,四弦来自伽蓝,所以塔塔娘子应该是伽蓝人吧?”

    阿达未做声,萨摩多罗拿出管子在眼前瞻了一番,“这支画管是刚才在你的房间里搜出来的,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用了。这上面的图纹和塔塔娘子的四弦琴上刻得一模一样,想必是一种家族图腾吧?”

    阿达心中一凉,半晌,缓缓开口:“我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你怎会怀疑到我?”

    “冰糖水。你用蒲桃汁代替砂糖,这种糖水我小时候喝过一次。”萨摩多罗顿了顿,“在伽蓝。”

    “伽蓝?呵~”阿达苦笑道,“你说的没错,洛塔塔是我的妹妹,我们是伽蓝人。想来我真是愚蠢,竟多此一举给十四娘送画。我本想让她愧疚,让她后悔,没想到她非但不知悔改,还暗中与黄良苟合。她自称是塔塔的好姐妹,却因畏惧权势,昧着良心为黄良做伪证,她该死,他们都该死。萨摩多罗,你也是伽蓝人,可你为什么要帮他们做事?”阿达目露凶光,怒指一旁的李郅,“你别忘了,就是他们灭了我们的国家,杀了我们的臣民。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你根本不配做我们伽蓝的……”

    “放肆!”

    一直默默隐在人群中的青琊大声喝止了阿达的咆哮,并上前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这一出格举动,令在场所有的人不禁惊了三惊。

    阿达怔愣,不甘地望着她,隐忍地闭上了因愤怒而发颤的唇。李郅从惊异中抽回神,命侍卫将阿达带了下去。凶手落网,黄三炮催促着众人离开。萨摩多罗却杵在原地,悲戚地望着阿达离开的方向,良久,良久。

    夜幕降临,灯火初上。凡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准备打烊,大理寺一行却迟迟不肯离去,扬言一定要尝到萨摩多罗吹嘘的冰糖水方能离开。

    柜台处,萨摩多罗正兴致勃勃地调制糖水,黄三炮笨手笨脚地帮他打下手,谭双叶在一旁无聊地看他们捯饬冰块,李郅则嫌屋里闷,一个人跑到走廊上吹风。

    公孙四娘从阁楼上下来,沏了杯茶给李郅送过去,顺便向他索要今日雇用萨摩多罗的佣金。李郅接过茶呷了一口,忽然想起两天前黑伽罗被捕的事,不禁提了起来,“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黑伽罗被捕那晚,伽蓝死士少说也有五千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被悄无声息地灭了呢?”

    公孙四娘长吁一口气,面色隐隐有些悲伤,“据我所知,伽蓝死士未防止被虏,在出战之前都会服用一种特制的□□,这种□□可以让人在两个时辰后浑身充满力量,药效能维持一个时辰之久,一个时辰之内若能结束战争,他们就能得到解药,否则便会毒发身亡。”公孙四娘看了眼天上的明月,“那晚,天上可没有月亮,三更天也来得无比晚。”

    李郅恍然大悟,怔怔地看着她,心底最想知道的那个疑问终是没有问出口。

    公孙四娘拍拍李郅的肩膀,“李少卿今日辛苦了,喝完这杯茶早点回去休息吧!”

    正要走时,撞见黄三炮端着一碗冰糖水兴冲冲地跑出来,“老大,新做出来的冰糖水,快来尝尝!”

    李郅接过来嗅了嗅,怀疑地问:“能喝吗?”

    黄三炮拍着肚子打包票,“当然能喝!比明月酒肆的还好喝呢!我都已经喝了两碗了。”

    李郅迟疑地将碗送到嘴边,刚碰到嘴唇,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公孙四娘,“哎?四娘,你不是说冰行的冰都被明月酒肆买完了吗?萨摩这冰是哪来的?”

    听他这么一问,刚刚还一脸喜色的黄三炮脸色霎时凝重起来。他强忍着心头涌起的一股莫名的呕劲,颤着嗓子向屋里的萨摩多罗喊道:“小~小萨,你这冰是哪来的啊?”

    “你说这冰啊?”屋里传来萨摩多罗清朗且得意的声音,“月娘觉得她一个人经营茶坊忙不过来,所以就将她冰窖里的冰全都送给我了。是白送哦!”

    话音未落,黄三炮顿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无意间瞥了眼窗户,发现谭双叶这朵奇葩正若无其事地捧着冰糖水,喝得煞是津津有味!

    凡舍终于在宵禁之前打了烊,转眼已是第二日。

    屋外传来几声鸡鸣,青琊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眼。晨曦从半糊了纸的窗棂照进来,青琊这才记起,她这一夜和衣睡在了萨摩多罗的房间。

    昨晚萨摩多罗喝得烂醉,为了照顾他,便在此处留宿一夜。但一想到大唐的风气并不比吐蕃来得开放,趁着萨摩多罗未醒之际,青琊赶紧起身离开房间。

    凡舍厢房布局分明,小厮和掌柜的房间设置在阁楼西厢,客人的房间分别集中在南、北、东各边。为了和萨摩多罗住得近些,青琊昨儿个让公孙四娘帮她重新调了一间,从东厢的上等房调到北边的一间下等房。公孙四娘为了多赚几吊铜钱,就叫了几个木工把这间下等房重新修缮了一番,并又添置了一些上等物件,于是又以上等房的价格租给了她。

    青琊的房间虽与萨摩多罗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但外面的走廊上却加了一层一人高的围栏拦着,因此只能绕过东厢才能回到北边。

    转了一圈终于来到房间门口,推门却发现未上锁的房门怎么也推不开,窗门同样被反闩。她隐约想起昨天出门时不四还在房内打扫,难道离开时未锁门而遭了贼?

    思至此处,青琊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撬断了门闩,伴着一声沙哑的“咯吱”声,眼前的一幕不禁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借着屋外渐白的光,屋内的一切被照得格外清晰。距门不远处的地上趴着一位身着中衣的年轻男子,男子的背上插了一把匕首,殷红的血迹晕染在白衣上,显得尤为刺眼。

    青琊忍着心中的呕劲,俯身在男子的脖颈处试了试,已无气息。

    屋外,晨钟乍响,西厢的小厮已经开始起来打扫。青琊正欲起身叫人去大理寺报案,门口突然传来水桶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惊恐的尖叫:“杀人了~”

    公孙四娘恰巧往阁楼走,撞见不四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咬牙骂道:“好歹也是做过马匪的人,遇到这点事就吓成这样,成何体统?”

    不四羞愧地抓了抓脑袋,弱弱地退到一边带路。随着不四的指引,公孙四娘来到青琊的房间,此时青琊已退至门外,公孙四娘朝屋里探了探,当瞥见地上的尸体时,心里忍不住暗骂了句“倒霉”,客舍最忌的就是出人命,尤其是凡舍生意刚见起色就缝上这档子事儿。

    “人不是我杀的,我早上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他死在这儿。”青琊极诚恳地向公孙四娘解释。

    公孙四娘面目怀疑,犀利的目光毫无保留地落到她的身上,“公主早说上才回来,可是昨天晚上并未你出门啊?”

    “昨天先生喝多了,我……”话未说完,大理寺一行突然闯入,打断了她的话头。

    随着大理寺的到来,外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谭双叶背着工具箱从人群中挤出来,一如往常地上前检查尸体,黄三炮则溜进屋里像模象样地查看。

    李郅走到青琊的跟前,亮出腰牌,依着规矩道:“大理寺接到报案,报案者称青琊公主在凡舍杀了人。鉴于青琊公主身份特殊,案子未破之前大理寺不会为难公主,望公主能配合我们的调查!”

    青琊抬头直视他的双眼,清秀的脸上一派坦然,“人不是我杀的,不过李少卿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如实相告。”

    李郅肃然道:“既然人不是青琊公主杀的,请青琊公主解释一下,这人为什么会死在您自己的房间里?”

    青琊挑了挑眉,目光亦是困惑不已,“这一点我也正奇怪。昨天晚上我戌时出的门,直到今晨卯时才回来。回来的时候门窗都被反闩,我还以为进了贼,就用匕首把门闩撬开了,谁知推开门就看见此人浑身是血地躺在这儿。”

    李郅扫了眼断掉的门闩,“公主一晚都没待在自己的房间,那昨晚公主去了在哪?可有人能够证明?”

    青琊愣住,一时不知该不该将昨晚和萨摩多罗待在一起的事说出来,权衡半晌,觉得与其惹来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倒不如先等大理寺找出真凶洗脱自己的嫌疑来得利落。

    沉思间,李郅咳了一声,“若青琊公主答不上来,就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大胆!”人群中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接着一道青灰色小身影窜出人群挡在了青琊的前面。“阿姊乃吐蕃公主,更是唐王陛下重要的客人,岂容尔等以下犯上?”

    李郅望着面前不足半人高浑身充斥着极大戾气的小少年,面色暗了暗,“青琊公主这是?”

    “飞鱼,回去!”

    青琊朝飞鱼低叱了两声,又朝一直立于人群中按兵不动的珠尔使了个眼色,珠尔连忙走出人群,并装模作样地训斥了飞鱼一顿,飞鱼才乖乖退到一边。

    公孙四娘见飞鱼委屈地撅着小嘴,心疼地走到他跟前,捏了捏他的脸蛋儿,承诺给他买烧鸡和糕点来逗他开心。可惜用美食哄人这种办法只对萨摩多罗奏效,在大是大非面前,孰重孰轻,飞鱼虽小却明白得紧。

    这厢,青琊正踌躇着如何回答,不经意瞥见不知何时溜进屋里勘察现场的萨摩多罗,眼珠兜了兜,决定向众人坦白,“倒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其实我昨晚一直和先生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