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游船索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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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阿达指的方向,一位浑身湿透的丫头正跪在地上抽抽搭搭,三月的空气微凉,稍有风吹来,瘦小的身子便禁不住地发抖。
萨摩多罗来到黄月身边,一股奇怪的味道夹杂着浓重的脂粉味扑鼻而来,他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指着地上的绿帛向黄月示意,“可否容某问她几个问题?”
黄月微施一礼,颔首道:“官人请便。”
转而又向绿帛嘱道:“官人问话,你且如实回答,待官人问完话,你就回府休息吧。”
眼前的黄月面容姣好,娴静端庄,虽面上一派寒冷之色,但说起话来却温文尔雅,不失气度。奇怪的是,三月天并不算冷,她却罩了一件冬日的披风,瘦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宽大的帽兜也几乎遮掉她的半张脸。
绿帛唯唯诺诺地谢了恩,起身又向萨摩多罗施了一礼,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官人有什么想问的,绿帛一定知无不言。”
萨摩多罗从一衙役身上扯来一件大氅递给绿帛,直到她的身体回了些暖意,才开口问:“你能否告诉我,昨晚你们上了游舫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绿帛将大氅往胸口拢了拢,转头瞥了眼沉没在湖中游舫,凄然道来,“昨天戌时,主人带着青琊娘子、船夫和我一起上了游船,船夫在船尾摇船,主人和青琊娘子在船头饮酒,我则侍在一旁,为他二人斟酒。我知道,按主人以往的作风,他定是要将青琊娘子灌醉才肯罢休。谁知青琊娘子酒量极好,主人为了灌醉她,自己也喝了不少。主人酒量本就一般,几杯下去几乎已经撑不住了。后来,主人实在忍不住作呕,我便扶着他到船沿呕了一会儿。呕完以后,按主人的习惯,我给他喂了一颗解酒丸。就在这时,船身突然不稳,所有人都掉进了水里。主人明明水性极好,而且解酒丸一直以来都是我家娘子准备的,解酒效果一向奇佳,没想到主人还是……”说着,绿帛又开始抹起眼泪来。
好好的船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翻呢?萨摩多罗扫了一眼湖心半沉的游舫,满目质疑,“你确定是翻船而不是沉船?”
绿帛低头想了一会儿,末了,摇头道:“我当时很害怕,记不清了。”
“这只游舫是谁准备的?”
“花灯会所需的所有物资都是阿达管事张罗的。”
萨摩多罗摆摆手,示意她退下,随后附耳差黄三炮去捞湖心的那艘沉船。黄三炮欣然领命,挑了几个力气比较大的侍卫一起上了八角亭子。
谭双叶查完尸体,背着工具箱走过来,迎头碰见萨摩多罗,上来便兴师问罪,“萨摩,前几天你偷喝了我在明月酒肆花了高价买来的冰糖水,这笔账你打算怎么还呀?”
萨摩多罗悻悻道:“不就是冰糖水吗?回头我给你调制一杯不就行了?”
谭双叶不屑白他一眼,“你调的能和人家明月酒肆的比吗?”
萨摩多罗吹了吹前额的一缕发丝儿,自信上头地说:“你可别小看我!到时候让你们都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冰糖水。”
谭双叶还想反驳两句,登时被李郅一个不悦的眼神怼了回去,只听李郅低叱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还有心思在这开玩笑。尸体检查的怎么样了?”
谭双叶立刻端正了态度,乖乖回道:“尸体均未发现其他明显外伤,从表面来看都是死于溺毙。男尸的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亥时。不过,这具女尸有些奇怪,根据其尸体腐败的程度来看,应该也是死于昨天,可是又不太确定。我需要将它们带回去再仔细检查一遍。”
萨摩多罗围着女尸观察了一遍,女尸衣着完好,头发却有些散乱,几只发簪不稳地挂在上面,仿佛轻轻一抖便会悉数掉落。萨摩多罗从怀里掏出一条白绢矮身去捡女尸左耳上快要脱落的翡翠坠子,再去看右耳时,那里已然空空如也。
“有什么发现吗?”李郅过来问他。
“没什么。”萨摩多罗若无其事地将翡翠坠子揣进了怀里,“对了,前两天你不是接到卿十四娘失踪的案子吗?她怎么会在这?还有她和黄良是什么关系?”
“黄良不过是她众多客人中的一个,但昨天并没有人在这里见过她。”
萨摩多罗扫了一眼醉生楼鸨母和那几个丫头,“那在此之前,十四娘的失踪案有什么线索吗?”
“我只查到三天前城西李员外做寿,请了卿十四娘弹琴助兴,那天晚上戌时一过,她就坐上醉生楼派来的马车离开了。这些李府的奴仆和醉生楼的车夫还有随行的婢子都可以作证。”
“后来呢?”
“据卿十四娘的贴身婢子说,那天晚上卿十四娘并不着急回醉生楼,而是让车夫拐进了东三街。后来她在街角下了马车,也没说去哪,直接叫那车夫和婢子回去了。”
萨摩多罗点点头,不经意瞥见正在湖中费力打捞沉船的黄三炮,觉得即便是黄三炮加上三个壮汉,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将游舫捞上岸,回头向李郅提议道:“不如咱们先回凡舍吃点东西吧,吃饱了肚子这脑子才好使嘛!”
李郅深知想要萨摩多罗好好查案,就必须填饱他那动辄便空肚子。无奈,吩咐众人回大理寺。
萨摩多罗和李郅回到凡舍时,公孙四娘已将午饭备齐。
“咦?怎么没见双叶和三炮?”
公孙四娘上完最后一道菜,问早已安然入座的萨摩多罗。萨摩多罗正忙着啃烧鸡,无暇回答,李郅帮着回道:“三炮还在忙着捞船,双叶回大理寺检验尸体去了。”
公孙四娘略显惋惜地挑了挑眉,“真是可惜我这一桌子好菜。”
李郅瞟了眼萨摩多罗,忍不住打趣道:“这么大一个饭桶在这,怎么会可惜呢?”
公孙四娘“噗嗤”一笑,连连附和:“这倒也是。”
见他二人一左一右嘲笑自己,萨摩多罗不敢造次公孙四娘,便气呼呼地冲李郅嚷道:“怎么?嫌我吃得多了?我又没吃你的。真小气!”
李郅不自然地咳了咳,端起一杯茶嘬了一口,连忙转移话茬:“对了,你对今天的案子有什么看法?”
“不知道!”萨摩多罗生气地将脸别向一边,自顾自地啃着鸡腿。
“哎,过分了。”公孙四娘用烟杆将萨摩多罗的下巴勾了过来,“咱们店今天来了一主一仆,出手十分阔绰。本来我还想把这贵客交给你来伺候,不过看你这态度……”公孙四娘故作深沉地啧了两声,“还是算了!”
萨摩多罗一听有油水可捞,立刻来了精神,忙不迭道:“别呀!四娘,你是知道的,我可是咱们店里最贴心、最周到、最讨客人欢喜的博士了,你把这位客人交给我,我保证能给凡舍带来更多的收入。”
公孙四娘优雅地夹了颗青菜放嘴里,固执地朝萨摩多罗摇头。萨摩多罗见状,立马丢了鸡腿,两手往衣服上一通乱抹,殷勤地给公孙四娘捏肩揉背兼拍马屁,“四娘,我的好四娘,全天下最美的四娘!那个出手阔绰的客官你就让我来伺候他们吧,我保证让贵客满意,让四娘您更满意!”
正推搡间,黄三炮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公孙四娘递了双筷子给他,他手脚麻利地接过筷子并在席间坐下,回头不忘向李郅禀一声“老大,我回来了”。
萨摩多罗回到座上,吐了一口骨头茬儿,有意无意地问:“船捞上来了?”
黄三炮填了口菜,才回:“我不仅把船捞上来了,而且,里里外外我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这只游舫是新的,从上到下没有一处损坏,船底严丝合缝,根本不可能漏水。不过船捞上来的时候,底舱里确实积满了水,可能是沉船以后,水从甲板上渗进去的。”
闻至此处,萨摩多罗放下筷子起身要往外走,未出两步,他又折回问公孙四娘:“对了四娘,咱家还有冰吗?”
“要冰做什么?”
萨摩多罗唉声叹气道:“两天前我去找双叶,正好撞见明月酒肆的人来给她送冰糖水,我一时没忍住,就……”
公孙四娘了然道:“所以你打算自己做一杯还给双叶?”
萨摩多罗可怜巴巴地点头。
“其实,我也听说了明月酒肆的冰糖水,而且价格还不菲。为了给凡舍创收,我下了不少功夫钻研冰糖水的配方。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冰糖水的方子终于被我买到了。”公孙四娘从袖中扯出一张单子,在众人的眼前甩了甩,旋即又扶额叹惋,“可惜,五天前我去冰行买冰的时候,那里的冰早就被明月酒肆搬完了。所以,双叶怕是喝不到你为她调制的冰糖水咯!”
萨摩多罗扫了一眼单子上的内容,一时觉得眼熟,便问公孙四娘:“这张单子哪买的?”
公孙四娘道:“前几日咱们店里来了个西域人,方子是他卖给我的。”
“西域人?”萨摩多罗嘀咕了一遍,连忙叫上李郅,“走,去双叶那儿瞧瞧。”
黄三炮见他二人要走,匆匆扒了口饼,搁了筷子也要一起,刚跟到店门口,萨摩多罗一把堵住了他,“别忙,我这里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当谭双叶写完最后一条尸检笔录时,萨摩多罗和李郅刚好出现在门口。
“结果如何?”萨摩多罗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问。
“很意外。”谭双叶将他们带到帘子后面,“我解剖了这两具尸体,出人意料的是黄良真正的死因并非溺毙,而是中毒身亡。我在他的体内检测到一种来自肺鱼身上的剧毒,此毒毒性十分迅猛,一丁点儿的剂量就可以令人在极短的时间内毒发身亡。”
李郅惊道:“你的意思是黄良是被人毒死的?”
“嗯!”谭双叶极肯定地点头,“他的肺部以及腹腔内均未发现积水,基本可以判定黄良在落水之前就已经死了。”
李郅又惊道:“可是,黄良在落水之前还在船沿呕吐,这一幕很多人都看到了。怎么可能落水之前就已经死了呢?”
谭双叶耸耸肩,将目光瞥向了另一具尸体:“与黄良不同的是卿十四娘的确死于溺毙。从尸体的腐烂程度来看,最多不超过两天。不过奇怪的是死者的背部出现了大片的尸斑,这些尸斑极其稳定,最起码要停尸三天以上方能形成。令人费解的是,如果是溺亡,泡在水里的尸体是不会形成这样的尸斑的。”
李郅看了眼正在默默思索的萨摩多罗,嘀咕道:“那这两宗案子究竟是巧合?还是它们其中有什么联系?”
谭双叶不假思索地接道:“这种事情问紫苏不就行了?”说完,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讪讪地闭了嘴。
萨摩多罗在两具尸体间来回瞧了瞧,回头对李郅道:“走,陪我去一趟醉生楼。”
李郅听闻要去那种充满脂粉味儿的烟柳之地,不禁皱眉推脱,“我忽然想起黄良的案子我们似乎忽略了一个重要的证人。所以,我打算去其他客舍走一趟。腰牌给你,你自己去醉生楼吧。”
萨摩多罗知道李郅要去找青琊问话,虽然他笃定地认为青琊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但以李郅高冷的态度,他还是有些隐隐担忧。萨摩多罗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了腰牌,临行,难得正经地对李郅嘱咐道:“青琊是我的朋友,你~对她客气点。”
李郅微怔,恍然想起萨摩多罗在案发现场时与那管事多扯的两句,迟钝如他此刻也心下明了,允道:“放心吧!”。
自从卿十四娘遇害,醉生楼的生意一日衰似一日,就连平时喝惯了醉生楼花酒的老客也被隔壁的平康坊招揽了去。
尽管生意不尽如人意,鸨母依旧热情地将萨摩多罗迎进了店里,得知萨摩多罗的来意后,鸨母立刻指了卿十四娘生前的婢子带他去厢房查看。
卿十四娘住在后院的西厢房,房间虽不大,但里面的布局却精致典雅。窗前的桌子上放了一把木质雕花汉筝,旁边的墙上挂了一幅出自西域画师之手的丹青,画上的内容为一绿衣女子在人前抚琴,落款处题着“巴达作于武德八年秋”的字样。奇怪的是画中的琴并非汉琴,而是来自伽蓝国的四弦琴。四弦琴虽然只有四根弦,但却能奏出十几种高低不同的音调,萨摩多罗犹其记得,四弦琴的弹出的调子婉转流畅,十分悦耳。不过四弦不同于汉筝,其复杂的演奏路子非十年功夫而不能弹,否则就是东施效颦了。
婢子道:“这幅画是两年前的一位西域画师托人送来的,这位画师曾在街上帮人作画,不过我家娘子从来没有请他作过画,可能他是觉得我家娘子好看,所以才自作主张为娘子作了这副丹青吧。”
“十四娘还会演奏四弦?”
“听我家娘子说她早前和这里的一位清倌人学过。”
“清倌人?”萨摩多罗若有所思地望着画中的四弦琴,“这位清倌人现在在哪?”
“据说三年前陪一位富贾游湖的时候不慎失足落水,已经不在了。”
“那这把琴还在吗?”
“还在。”婢子走到窗户边将汉筝下的红漆木箱子打开,指与萨摩多罗道,“官人请看。”
萨摩多罗凑上前将四弦琴仔仔细细瞧了一遍,青铜镶木作底,西域特有的天蚕丝作弦,座面雕有连绵不绝的花纹,侧面刻着一种样式奇特的图纹,图纹的旁边篆有一行伽蓝国的字符,萨摩多罗不自觉地低声念了出来:“洛塔塔”。
萨摩多罗伸手拨了一下琴弦,霎时一道琴音从指间划出,余音袅袅,经久不散。他还想再拨几下,指间触到另一根弦时才发现琴弦已经松动得奏不出声音了。
“官人也会弹这四弦琴吗?”婢子突然问他。
“不!我只是听过这种琴奏出来的曲子而已。”
婢子失望地低下了头,嗫嚅道:“我也只听过一次呢!还是小的时候有幸听一位西域琴师弹过。”
萨摩多罗听见她的低语,趁机问道:“那你知道清倌人落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婢子慌恐地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三年前……我还没来此处,所以……并不知情。”
看得出婢子对此有所忌讳,萨摩多罗便没再多问,他觉得像这种民间琐事,回去问紫苏也是一样。
临走经过铜镜时,镜子里反射出的一抹绿光引起了萨摩多罗的注意,他快很从案上一堆首饰中挑出那个孤零零的翡翠坠子。
“这只坠子怎么会在这儿?”
婢子应道:“这是娘子从李府回来的时候遗落在马车上的,我知道这是她最钟爱的一对坠子,所以就帮她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