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宁如水。晚风夹着些许凉意，初夏的虫鸣也不尽聒噪，在清冽的月光下浅吟。

    徐若寒躺在林家墙头，枕着手臂，看着圆月，喃道：“一声梧叶一声秋……”

    “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旧梦三更后。”墙外的声音细如蚊蝇。徐若寒侧身探去，只见徐策平静乖巧地蹲坐在墙脚，双手抱膝，却是一脸兴奋地回望着。见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发笑，又即刻敛神，免得惊了屋内的人，正色道：“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墙外少年明显更为兴奋了，无数困惑不知从何问起，最终乐着说了一句：“我就知道少爷不会袖手旁观。”

    “是是是，就你最了解我。行了吧？”月光映入徐若寒的双眼，眸华闪动无双，依稀可见几分三年前的癫狂模样。如他所说，这水太浑，足足浑透了他三年的心境，但他并不介意去清理一下，毕竟自己还住在这座城里，不是吗？

    一般来说，寻常鬼怪将目标定为一户人家后，那家人就会平乐安康到它玩腻了为止，就像圈养牲畜一样，抹杀它的同时又护着它。稍低级的直接以生灵为食，就是林家牲口、大子次子这种情况；稍高级的吸取精气以补自己的气数，把人弄成林念凡这样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气。但两种级别的鬼怪看上同一家普通人，极其少见，即使有，高级一点的也会把稍低级的赶走，或是将其吞噬。故林念凡一不可能真的重病，二不会是被其他恶祟缠身，便只有最后一种可能了——被渡了鬼气。

    活人被渡鬼气，看似命在旦夕，实则安然无恙，只是陷入重度昏迷之中。这种状态只能维持七日，七日之后需将鬼气尽数收回，若是顺利，那人今后毒鬼莫侵；若是不顺，一命呜呼矣。但“顺利”并不是那么容易能办到的。除了人体内不能留下一丝半缕的鬼气外，时间也极为重要，七日八十四个时辰，一分不能多，一厘不能少。故而多数尝试者只能做到后者。最无奈的是，这七日里外人不能介入半分，任你本事通天也束手无策。

    据秦昭所言，今日正是林念凡卧床第七日，这也就是徐若寒夜半爬墙的原因所在了。

    黑夜里，徐策还想说些什么，忽见徐若寒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翻身入了院子。

    房门之外，一道半人高的黑影从主屋进了偏室，轻手轻脚地来到少年床前，眉目紧张。“三哥哥……”他将小手覆于少年的手上，立即有青黑色的烟雾漫出，一缕缕，一股股，拥着令人心烦意乱的嚣喊，仿佛回到炼狱的恶鬼，涌入林小乖体内。

    时间分秒流逝着，林念凡仍面色苍白。突然，林小乖察觉到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即使是代表着痛苦的神情，也足以让这个孩子欣喜万分。

    他眼前好似浮现出无数个算不上明媚的午后，那清秀羸弱的少年喜欢在小院搁一张躺椅，吃完的米酒放在椅子腿儿旁，几只花母鸡争相啄食剩下的酒米，扑腾得正欢。有时少年小憩，被吵醒了也不恼，会对站在身后的他柔柔一笑。那一瞬，他只知道这小小院落中的一人一椅，让阳光镀上周身的和煦，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色。

    金色的光芒越来越亮，竟到了刺眼的程度，灼伤了林小乖的手。痛感让他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收了手，后退几步，又马上查看林念凡的情况。刚才是自己大意了，幸好鬼气已经收完，他……会没事的……吧？

    那道金光很奇怪，不是实物，回想起来却是剑的模样，手被伤的感觉也是真实存在的，流出的粘稠血液亦可证明这一点——即使那血是墨色的。

    “谁？！”修长的人影立在门口，挡住了清冷的月光，林小乖立马警觉起来。

    来人的剑已出鞘，一步步向他逼近，语气淡淡，隐有三分寒意：“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对你了解得很呐——恶、小、鬼！”最后三个字，徐若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而就在最后一个音落下的同一瞬间，从房屋的四面八方响起了诡异的笑声：

    “桀桀桀桀桀桀桀……”

    林小乖抬起头，眼神空洞，肤色也变成了暗紫色，布满了青黑色的血丝。一开口便是奇怪的腔调，尖锐且可怕：“来得真不是时候呢……”

    徐若寒神色不改，心头却大骇：这小鬼！他手一翻，捏了个剑诀，周身便浮现出一圈金光，逐渐化作一柄柄金剑虚影，与他手中的那把剑别无二致。“去。”话落，剑出。

    金剑的速度极快，眼瞧着要刺中那恶小鬼的眉心，对方却身形一闪，到一旁的墙上定住，作壁虎攀爬状，哪里还有白日里半分乖巧的影子？他张开嘴，满是细细密密的牙齿：“重环？”

    几十柄剑影又分出几百支小剑，全飞向林小乖。林小乖到哪儿它们便追到哪儿，速度与反应皆不逊色。“原来这便是重环剑啊桀桀桀桀桀桀桀……”

    从始至终，徐若寒没有动过分毫，他头脑飞速思考着恶小鬼的弱点，想得他头生疼，意识里渐渐涌出了半座城池的断壁残垣，活人们的叫喊声被成群的恶小鬼淹没，鲜血在“桀桀”声中染红了天空……影像一段接一段，穿越三年光阴，充斥着他的脑海……哪儿，这是哪儿？

    ——这是彧城？

    ——还是沛城？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他竟是那么可怕。最初是为了什么？脑海里闪过一张张人脸，痛苦时的狰狞、忧愁时的哭丧、惊讶时的手足无措……最后，几张笑脸愈发清晰。是为了他最珍视的，一直想保护的。

    为了想要保护的人啊。

    思绪混沌的徐若寒清楚地听到一声呻/吟，眼前影像散去，依旧是在小屋内，两人一鬼。林小乖像不知疲倦似的精力充沛，重环剑影追不上他，他也伤不了徐若寒。

    他又向床榻上看去，方才就是林念凡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将他从过去的阴影中拉回来。想要……保护的人吗？

    这厢，林小乖还在闪躲，突然看见徐若寒改了个手势，身后的金剑立刻停止住，合成一体。他也跟着停了下来：“咦？”那束金光迅速转头飞向了床榻。

    “你怎么能——！”

    这一声，比徐若寒所听过的任何叫喊都要尖利、痛苦上百倍。同时，小小的身影向林念凡扑去，带起一阵阴风。

    眨眼间，已是林小乖瘫坐在床脚，身上插着金剑，光芒不减。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作为恶小鬼，弱点很难暴露，但作为林小乖，掌控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这一次，是他赢了。

    林小乖：“没想到你！”

    徐若寒：“我也没想到能够抓住你。”

    “抓住我？哈哈哈你想得可真美。”林小乖露出一种鄙夷的神色，紧接着在徐若寒惊讶的目光中，一口一口，将身上的金剑吞噬。

    那玩意儿也能吃？！！

    重环又名子母环，以它命名的重环剑又称子母剑。一般情况下，母剑也就是重环剑身，不会轻易去斩杀，而是将它挥出的剑气作为子剑，持剑人掌握了母剑与剑诀便可控制剑气，随心所欲。

    撇开重环的正气不谈，它的剑气可是虚影啊，林小乖，一只恶祟，就这么硬生生地……吃下去了？看来是他低估了恶小鬼的能力，正欲重新操剑时，房门又吱呀动了几下，有人颤抖着问：“那、那是什么东西？”

    “林叔叔……”林小乖怔怔地喃了声，满是酸楚，恍惚间，徐若寒觉得这三个字带了几分哭腔。就在这时，床脚的小小身影又一闪，他以为林小乖会去抱住林英，或是挟持他，结果林小乖却越过林英——逃走了。

    他收了剑，准备提脚去追，奈何林英夫妇一进来就扯住了他的衣袖：“徐少爷，刚刚那是、真的是小乖？”“就是你捡来的那东西，不过你还是先去看看你儿子好吧？”

    倒是顾盈率先反应过来，更加伤悲地坐在床沿上，唤林英过去。

    徐若寒这才得以脱身离开，此刻又并不急着追人，哦不，是追鬼了。他先将徐策送回府，再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这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恶小鬼接触到他身边的人了，三年前的教训太大，痛得他撕心裂肺，接下来的事他一人足矣。在他走后不久，林念凡猛地从床上坐起，环视一圈，震惊得合不上嘴，林英夫妇也被吓了一跳，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转念一想反正儿子醒来了就好，便抱住了他，喜极而泣。殊不知怀中人儿的脑子里只重复着一句话：

    老子又特么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