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阴风初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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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臭小子快开门!”再三嘱咐徐策不要跟来后,徐若寒径直到了秦昭家门前,边叩门边喊,见半天喊不来人,心思一动跳上了砖墙,身轻如燕。他清了清嗓子,作势再喊,一不留神被飞来的石子儿弹中了脑门儿,肿起个大包,脚底一滑,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这一栽正好仰面朝天,深蓝的天幕空旷辽远,缀上数点繁星闪闪,望不尽的神秘。明明只看了一眼,却好似被它吸了进去,身处于浩瀚,邻于星辰。徐若寒喜欢这样。

    他喜欢看星星。

    说不上来为什么,平时也不大看夜色,可一旦目光接触到那漫天的璀璨,诸多不适消减大半,无论什么事儿都能先放一放,歇息够了再说。于是徐若寒就顺势躺下了。

    “叫我出来自己却先躺下,若无事,那我便回去了。”秦昭的语气从来都是这样一板一眼的,听不出任何情感。他一开口,徐若寒就已把胳膊举起,甩甩手:“有事有事。来来来先把我拉起来。”要不是涉及恶小鬼,他连胳膊都懒得抬一下。

    秦昭:“莫嚷嚷,夜深了。”就将他带了起来。

    站起身后,徐若寒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此时的秦昭和着中衣,一件青灰道袍半披着,墨发未束,提的纸灯笼散发出柔和的微光,带着将秦昭的臭脸都温柔了几分。这样顺眼多了,徐若寒看在眼里,心想。他无声地笑了两下,说:“你这小子,猜得不错。”对方抬眼看他。他又继续道:“方才我去了不久,那恶小鬼果真去收了鬼气,可见他对这林三儿不是一般的上心,宁愿冒如此大的风险也要保对方今后无忧……”林小乖行动过程中,徐若寒在门外做准备,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又不得不顾及林念凡的安危。等待的时间里,他也无法完全平静,一激动,重环已出——大概是下意识的手抖吧。

    “从先前的迹象来看,这应该是一只初生不久的恶小鬼,还未发现自己存在的价值。”听到这里,秦昭颔首,表示同意,伸手拉了一下滑落的外袍。徐若寒咧了咧嘴:“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若没有你那些个法子,接近像他这种初出茅庐、不懂得收敛气息的小鬼,我还不得难受死?”

    观察到他神色有异,秦昭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转动几下灯笼轴。

    “所以说,你知道的,对不对?”重环忽鸣。

    “你和老头子什么都知道,偏生瞒着我一人,是不是?!”金光乍现,并向秦昭冲去。

    而秦昭那边也立即起了一堵墨色水墙——是他及时扭转下作为灯笼轴的笔,凭空画出来的。

    金色光芒与水墙相碰撞,相互抵消,烟消云散。徐若寒没有再进攻,反倒是挂着一抹讥笑,很明显,他是在吓唬秦昭,带着他自己都觉得是毫无意义的警告:“你有生花妙笔,我伤不了你。但你也应知道,要不是因为你是秦昭,我不会留有半分余力,不管你有什么。”

    秦昭不为所动:“我曾对你说过两句话,少爷。第一句,阴阳怪气用来形容你是一点儿没错:你很清楚别人在做什么,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做事总是一意孤行,不顾其他人的感受不计后果,为了自己在意的能够说翻脸就翻脸。你可想过别人所在意的?这就是你的骄傲?”

    本该是义愤填膺、大义指责的话语,可从秦昭嘴里说出来,显得波澜不惊。最后的质问也像只是单纯的困惑一般,就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声。这样的人营造出的感觉让徐若寒很不爽,他们相识十几载,他便不爽了十几载。奇怪的是,这些年来秦昭是他唯一一个看不顺眼但没有被他揍的人。他知道秦昭不属于徐府,不属于任何人,可他心里又隐隐觉得他们之间必有某种关联,这也应了那句“要不是因为你是秦昭,我不会留有半分余力”了。

    “第二句,少爷,夜真的很深了。恶小鬼不是一般鬼怪,它的特性致使捕获它的方法也很特殊,不过在城主府后的书卷阁里应该有记载,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不奉陪了。”

    秦昭转身,徐若寒有些出神,怔怔道:“再问你一句,我锁骨上的胎记是不是和我娘有关?”他不答,抬脚跨进了门槛,消失在了徐若寒的视线里。

    天生城的城主府后有一片宽阔的湖泊,从湖底散发出幽幽的青蓝,一直透到湖面上来,低头看去有一种沁人心脾的舒畅。每每到了夏季的夜晚,湖边的花木丛林间常有成群的萤火虫出现,围绕着一湖水的星光倒影起舞,故名为萤星湖,人若置身其中,当真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在萤星湖中央,有一块圆形的白玉高地,是书卷阁所立之处,又有红漆栈桥将之与岸相钩连,是供人出入的通道。

    徐若寒过了桥,到阁楼下,门是紧闭着的,再走近些,发现一个穿着白衣袍的童子,长到他腰那么高,倚靠在门边睡着了。小童子梳着整齐的总角,耳鬓的垂发用红绳系着,那么小小的一点儿,在衣袍包裹下更像只团子。

    他觉得有些奇怪,手上动作不停,快要触碰到门的刹那被一声惊呼制止住,软糯而急促:“少爷且慢!”另一个装束与旁边人一般无二的童子从远处跑来,手里提了个食盒,有些踉跄地到他跟前放下重物,舒了口长气。“呼——幸好。”小童子对徐若寒拱手道,“这位少爷,书卷阁是不对外开放的。”徐若寒低头,盯着他不说话。这时候,倚门的那位也醒了,跳到两人中间,指着徐若寒的鼻子道:“呔!你是打哪儿来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刚才是不是想趁我熟睡溜进去?……”一连串问下来,徐若寒还是不吱声儿,看着两个小小的个头,全然同没听见一般,想的是:两只团子……

    “风然,别这样。”后来的那个团子,不,那个童子,有些不忍,扯了扯挡在自己身前人的衣袍。风然转过头:“月晓!”颇为无奈,“这是规矩。”他这才收手,委屈巴巴。

    “喂,说你呢。到底听见没有?不要摆出这副死样子啊……”见擅闯者不理会自己,风然更来气,碎碎念个不止。徐若寒含笑听着,半神游状态中仿佛想到了什么,笑得更深了。忽地,月晓仰起了小脸,欣然道:“我记起来了,你是徐家的少爷,是九公……唔……”“别打岔。”风然把食盒里的糕点塞进月晓嘴里,还是处于警戒中:“啧,我讲了这么久,所以说你有入幕令吗”

    "嗯?"徐若寒终于有点儿回应了。月晓:“吧唧吧唧……”

    “入幕令!”风然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什么东西?”月晓:“吧唧吧唧……”

    “你!玩儿我是吧?”

    “没有没有,”风然气炸了,徐若寒心想这也不是我的锅啊,“我是真不知道。”月晓:“吧唧。”

    “……”

    “入幕令取有‘入幕之宾’一意,原是古时楚家家主发给自己幕僚的特级令牌。”月晓又柔柔开口,对着徐若寒烂漫一笑,“自从幕僚们被遣散,只有极少数人有资格拥有此令了。持入幕令者,即代表着全城的认可,武可调兵,文可遣墨,自由出入城中要地。就算是在城外遇事,亮出此令也是会被承认的……”

    “你与他说这么多干什么?哎呀吃你的吧!”风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伙伴总是胳膊肘往外拐,继又一块糕点之后,徐若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这两只团子甚是有趣。

    “怎么?想起来了?你有我就放你进去。”

    “我没有。”徐若寒坦然道,毫不做作。月晓:“吧唧吧唧……”

    “哼,我就知道,快些滚吧。再无赖可别怪我不客气。”

    “噢?我可不是坏人哦~对吧月晓?”

    月晓:“吧唧?”

    徐若寒笑眯眯地在小团子头上揉来揉去,觉得手感超好,锁骨蓦地刺痛,风然喝道:“别碰他!”他靠本能闪避,迎来的疾光只斩到了他一角衣料,但又一眨眼,斩痕化作荧光散去,衣角完好如初。“讨打。”

    果然如此。徐若寒早就有疑惑,书卷阁既是要地,怎么会交给两个小鬼头看守?便猜想是有人故意遮掩了二人的非人气息,见风然一直护着月晓又对他警戒心那么强,就稍微试探了一下。得到了确切答案后,他也不再捉弄二人了,很豪爽地离开。风然等到看不见他的影儿了才拉着月晓回到台阶子上坐着。

    徐若寒已经走远了……才怪。

    诓骗到风然二人后,他又轻盈地转身回去,在不远处的老榕树上半躺着,折下一根嫩榕树须含在嘴里。

    玉阶上,风然一边给月晓重新梳理被徐若寒的魔爪揉乱的头发,一边说:“你呀,下次再遇见陌生人要及时叫我,不能一个人面对,知道吗?”

    月晓小声嘟囔:“知道了。”

    风然:“别露出这副表情。知道你也是想出力,但你的修为还太浅,看人又总是以最好的目光去看待……要不是我拦在你们中间,你很有可能会有大麻烦知道不知道?”

    月晓反驳:“可是我觉得徐少爷是好人,他不会伤害我的。”听到这话,徐若寒感到被安慰了一把:啊,小朋友真是慧眼识英雄啊。

    “好你个头啊,”风然弹了一下月晓脑门儿,“你看谁都像好人。先不说好坏,在规矩面前,什么都不成。你再不长大,还怎么守住书卷阁?成熟一点好不好?”

    “唔……”月晓捂住额头,泪眼汪汪的看着风然。

    完了完了,不会是下手太重了吧?风然慌了,故作镇定道:“别那么看着我。”

    “……哇啊?”月晓憋住一口气,可怜兮兮的。

    “好好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不对在先,不该让你去小厨房拿吃的,自己守门却睡着了行不行?”

    “唔……”

    “还有?额……我也没把那人当入侵者啊,出手的时候收了三分力,最后没伤到他丝毫是不是?”

    “对哦……”

    总算把这小子哄好了。风然取下月晓的红头绳暂时用嘴衔着,含糊问:“饿了很久了……拿有桂花糕吗?”

    “有,有两块。”

    “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刚刚你塞给我的就是。”

    “……”

    徐若寒在树上笑岔了气,但强行压制声音的感觉太难受了。他觉得月晓的性子和徐策是一样的,改天一定要他俩认识认识。

    正想着,从栈道那边又缓缓走来一人,虽是个孩子,但发饰简单整洁,脚踏金履靴,穿着华贵,走起路来腰间环佩清脆作响。这么个打扮倒是让徐若寒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此时,风然也注意到了他,系上头绳再迅速检查一番后,与月晓跳下台去,至那人跟前,徐若寒微微偏头:三个团子?是没睡还是醒得早?不怕长不高吗?

    二小童稍拱手欠身:“小公子。”这么一称呼,徐若寒便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天生城九公子的亲弟弟,楚家排行十一的小公子,楚霖,怪不得跟楚酀那么像呢。

    楚霖目不斜视,开口:“此时来访,实在无礼。但家兄紧急来信,必是要查些资料,寻水患根源,不得不来。”那话不是对风然月晓说的,阁里还有人?不对,水患真这么棘手,楚酀也治理不来?不不不……一时间,徐若寒不知道自己该把侧重点放在哪里了,但他转眼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去——楚霖交给风然的一块令牌。

    入幕令。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星星隐匿无踪,这一夜终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