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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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聿念高中那会儿,正赶上头一波拆迁的热潮,县里的老百姓充分发挥毕加索才会有的丰富想像力和创造力,在上了屋龄的房子的前后左右,以及好像可以无限延伸的上方空间,搭建了一连串形状各异的违章建筑物。远看叹为观止,近看则别具匠心。要是有条件航拍,便会发现这一片原本就不宽敞的地区硬生生被拗成了迷宫的架势。

    违建搭好没多久,上头又传来消息说是不拆了。哗然之余,人们只好在一片“当初哪个孙子传的要拆迁”的骂娘声中,继续着波澜不惊的生活。而那些造好的房子,家里没那么多人住,也没什么东西要放,又总不能叫它们空着,于是,便被租给了来县里谋生的外地人。

    若走在f县的街道上,看到什么位置突兀或形状怪异的店铺,那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方聿高中最喜欢去的那家小饭馆,老板就是个五六年也没把口音改过来的外地人,姓赵,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长相方方正正,笑起来却一副菩萨像。方聿高中的那些同学去多了混熟之后,都没大没小地都喊他老赵,只有方聿自始至终都一本正经地叫他“赵叔叔”。

    老赵开了很多年的饭馆,也在很多地方开过饭馆,据说中国北方每个大点儿的城市他都去过,可就是没定下来,直到有一天他来了f县,忽然就觉得这地方对味儿了,又赶上招租,便一口气跟房东签了十年的合约,房东乐得眼睛都快笑没,大手一挥就免了老赵五年的水电费。从此以后,老赵就成了f县开饭馆的老赵。

    方聿对老赵一直有着说不清的好感。老赵稳重可靠,总让他想起父亲,而父亲这个词对他而言,从不是单纯的对一个人的称呼,而是一个广泛意义上的名词。他总无法将方应群和“父亲”联系起来,可他第一眼看到老赵时,脑子里的想法却是“这人要是我爸该多好”。

    于是方聿跑老赵的饭馆跑得很勤快。一来二去老赵也就认识了这个每次来都要跟自己说句“赵叔叔好”的小朋友。

    老赵发现方聿大多数来的时候都是一个人,不像其他的孩子,总是三五成群的。他作为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看他独来独往,莫名有点心疼,就每次都悄悄地给方聿多加点菜的量,收钱的时候也以“都是熟人了”为由给他打折。有时候方聿来得晚,客人大都走光了,老赵给他做完菜后就坐在他对面的桌子旁边,点根烟看着他吃饭,见他吃的差不多了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天南海北的瞎侃,他跟方聿说自己那些年在外头闯荡的故事,方聿也把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讲给他听。

    ——或许人与人之间真的有“缘分”这回事,有的人和你朝夕相处,心与心却仍似隔了堵高墙,怎么也到不了,而有的人只和你见了一面,你却觉得你们应该认识了很多年,是无话不说的关系。

    方聿很少在老赵面前提起自己的家庭,偶尔提到,也立刻就噤了声,连带着眼睛也黯淡下去。久而久之老赵也就没了打听他家里情况的念头,只是觉得这么个孩子连家都不愿提,大概真的有难言之隐。

    “不想说就不说吧,你就记着一点,人活这一辈子啊,只给自己看的,到头来不过图个自己过得舒坦。你家里怎么样,那都是你爸妈的责任,不关你的事儿。你就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对了,明天想吃什么?”老赵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吐出最后一口缭绕云雾。

    “赵叔叔,我有时候觉得,你挺像我爸的。”方聿撑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老赵闻言噗嗤一声笑了,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萨像,啤酒肚也显得和蔼可亲,他走过去摸摸方聿的头,“瞎说啥呢。”

    方聿嗅着他身上的油烟味,也跟着他笑,笑到最后自己背过头,偷偷抹了把眼泪。

    高二以后,方聿往老赵饭馆跑的次数明显少了许多。老赵刚开始以为他是学习忙,可饭馆里跟方聿一样大的小孩还是络绎不绝,他便心存疑虑,可又没方聿的联系方式,就算有了,自己一个外人,问这种问题也总觉得怪怪的。老赵心里憋着股不可名状的焦躁,切菜时的动作都重了很多。

    后来方聿又来了一次,跟他解释说自己和秦婉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秦婉来照顾他,以后就不常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古怪,像是觉得自己要开心些,又实在开心不起来,可又不是全然的难过,如果硬要形容,那表情倒好像已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后的悲怆与从容。

    老赵向来不会察言观色,只是觉着方聿他妈照顾他肯定要比他自己一个人强,于是就乐呵呵地跟他说,有机会和妈妈一起来吃饭啊。

    方聿眨眨眼睛,又忙不迭地点点头,扒完了碗里最后一口饭,说了句“赵叔叔,我走啦”就告别了。

    老赵跟他挥挥手,站在店里目送方聿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有些难以描述的奇怪情绪,好像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似的。

    夕阳把方聿的背影拉得又瘦又长,直到最后一点影子也消失了,老赵才缓过神来。他叹了口气,顺手关上了屋里的电风扇。

    蝉鸣一声盖过一声,还在做歇斯底里的抵抗。天空没有云,是好看的玫瑰色。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秋日黄昏。

    “方聿。”蒋鸣涛确认了三次“真的是这儿吗”都得到肯定答复,只好停车之后,终于忍无可忍,面目表情十分沉重地喊他的名字。

    “啊?”方聿停下解安全带的动作,抬头望着他。

    “为什么你高中喜欢来这种……”蒋鸣涛艰难地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垃圾堆”生生咽回去,咬牙切齿地换了个名词,“……饭馆?”

    方聿:“怎么了吗?我觉得还好啊,这家老板人特别好,做菜也好吃。”

    “可是这里也太……”蒋鸣涛无语地看着布满一条街的奇形怪状的大排档,间中还夹杂几个卖蔬菜或者水果的摊贩,街上的小孩穿着颜色不明(他怀疑是因为脏才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的棉裤,鼻涕邋遢地满街跑,还有几个小孩看着他们的车,嘻嘻哈哈笑作一团。蒋鸣涛的视线又转移到眼前这家饭馆,一看就非常廉价的塑料招牌下,玻璃门上分四块贴着“老赵饭馆”四个大红字儿,饭馆门口还放了个大红盆,里面装着几条待杀的鱼。

    “要多多体验生活啊蒋老板。”方聿看着蒋鸣涛平均三秒变换一次的脸色,忍俊不禁。

    蒋鸣涛没说话,深呼吸了一口,做了什么重大心理建设一样,郑重地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方聿再也忍不住,一下笑出声,“不行的话别勉强,你从小都没来过我们这种地方吧。”

    蒋鸣涛点点头,又补充道,“我这是,”他看了一眼笑得眉眼飞扬的方聿,闷闷地说:“舍命陪君子。”

    方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转瞬又笑得更开,眼睛里揉皱一池水,眉梢都漾上轻飘飘的笑意,他几乎想要牵着蒋鸣涛的胳膊把人带进去了。

    可他又克制住自己,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头发和领袖口,这才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邻家的小女孩和玩伴叼着根棒棒糖,坐在门口看着他俩,见方聿这么笑了,忍不住偏过头跟同伴说了句:“这个哥哥好好看哦。”

    “是哎。跟明星一样。”

    蒋鸣涛对吴秘书选择性失聪但对其他人持续性灵敏的耳朵迅速捕捉到了这段对话,他偏过头,对这两个小姑娘笑出一口白牙,然后满意地看到她们瞬间通红的脸。

    “好看吧,反正迟早都是我的。”

    他在心里美滋滋地补充道。

    “赵叔叔——”方聿轻车熟路地拐进厨房,拉长声音。

    老赵从待切的菜里抬起头,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小聿?你怎么来了?”

    “回来看看,就想到您这吃顿饭。”在这里,方聿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期,变得放松了许多。

    “想吃啥?我给你做。”老赵在围裙上胡乱擦擦手,“到外面坐坐,喝不喝水?”

    “我吃什么都行,主要还是得看我带来的那位大财主吃什么。”方聿顺从地走了出来。

    “哟,带了人?”老赵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方聿笑笑,“朋友而已。”

    他又往门口看了看,蒋鸣涛这时候恰好走进来。

    “来了。”

    老赵眯起眼睛,打量着走近的年轻人。

    “您好。”

    老赵点点头,直奔主题“既然是小聿的朋友,那就算贵客了。想吃啥?”

    蒋鸣涛看了一眼贴在墙上的价目表,红底黄字看得他头疼,于是他果断放弃挑选的权利,“都行,吃点家常菜就好。”

    “跟赵叔叔不用客气的。”方聿推推他。

    “真没什么,”蒋鸣涛摆摆手,“小聿一路上都对您赞不绝口,他这么喜欢,那一定是非常好吃的。”他从善如流地把对方聿的称呼换成了“小聿”,这个昵称被自己说出口时他几乎有了战栗的快感。

    方聿也注意到了称呼上的这点微妙变化,面上不动声色,心底波涛汹涌。

    小聿。

    他情不自禁地脑补起蒋鸣涛对着他这么轻声呼唤的场景来。就着蒋鸣涛身上金属质感的香水味,他几乎神驰目眩。

    操。方聿心里暗暗爆了句粗口。

    他第一次知道,人说的话也能像颜楷一样筋肉分明,捺在他身上。

    “那我先去准备准备做饭了,你俩在这坐一会儿。”老赵给他们倒了两杯水,捋起袖子就往厨房走。

    “我去帮您。”方聿跟上去。

    想帮老赵是一部分,更重要的其实是他自觉目前可能没办法和蒋鸣涛共处一室,要是蒋鸣涛再叫一声“小聿”,他可能就……方聿刹住脑补,灌了口水。

    “不用,”老赵拦住他,“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好好歇歇,过会儿好好吃顿饭,看看我这几年手艺退步了没有。”

    方聿刚想说什么,蒋鸣涛走了过来,“我来帮您吧。”

    “??”方聿惊讶地扭过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蒋老板今天居然提出要帮忙做饭,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老赵打量了一会儿蒋鸣涛,居然就笑呵呵地同意了,还让蒋鸣涛先进去换个围裙。

    蒋老板听话地拐进厨房,方聿还在错愕中,老赵却把他拉到一边,表情严肃,用类似于审问的口吻问了句。

    “小聿啊,他和你,真的是普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