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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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聿愣住了,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一边努力回想着自己是有哪里做的出格了还是怎么的,一边又急于找个合适的理由搪塞过去。可他忽然没了头绪,只是愣在那里,心底有新鲜植物要破土而出似的,混乱惶恐又势不可挡。难为人言的燥热从耳后根弥漫开来,直至全身,像是被忽然灌了一口开水,满涨着局促不安的热。
他的肩膀小小地抖了一下,却并不完全出于恐慌。
现在他已经没有了当年性取向被撞破的羞愤、窘迫与不堪,或许是因为已经长大了很多,也或许只是因为面对的人是老赵,他只感到一种带着些羞涩的紧张,好像一个早恋被家长发现的孩子。
方聿捏了捏衣角,张张嘴正打算解释什么,老赵却已经自顾自讲了起来。
“我听说,你在那边工作挺好的,”他放缓了语气,“我看刚才那个人,穿的戴的都跟咱不一样,他是你老板吧?如果是那可不能跟人家没大没小的。你们年纪是差不多,但毕竟是上下级……”老赵絮絮叨叨,俨然一副为孩子操碎了心的长辈模样。
方聿没太听清他说了什么了,他先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便拼命忍着笑,不断点头称是,隔个几句就附和一句“是是是”“对对对”“好好好”,心里却道蒋鸣涛这个人真是怎么都藏不住自己的老板相,老赵这种丝毫没有认人自觉的都能看出他“跟咱不一样”。偷偷乐着,他又转念一想,堂堂大老板今天居然肯为他洗手作羹汤——虽然蒋老板在厨房里发挥的作用大概只局限于洗菜切菜,那也是他方聿攒了多少年的人品才换来的贵宾级待遇。
“你们老板看上去人挺好的,你可得好好干。”老赵最后以一句叮咛结束了自己的絮叨。
“是是是,我肯定好好干。”方聿的笑意再也兜不住。
老赵拍拍他的肩,“回去坐会儿,马上就好。”
方聿坐在以前惯坐的位置上,一边喝水一边刷手机,他十分没有坐相地几乎是半个上身都趴在桌上,嘴巴轻轻咬着一次性纸杯的杯沿,面无表情地看着公司那边发过来的资料,正入神时,厨房那里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以为有不法分子在里头装了颗□□。
方聿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小半杯水在纸杯里危险地晃动一阵,他把纸杯撂在桌上,只准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时,蒋鸣涛一脸抱歉地从厨房里退了出来,老赵的围裙还系在他身上,花花绿绿的审美和他一身裁剪得体中规中矩的西装很不协调。
“怎么了?”方聿站起来,疑惑地望向他,问。
蒋鸣涛一边解围裙一边尴尬地笑了笑,“不小心把锅弄翻了。”
方聿:“……”
没等他搭话,那边老赵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哎呀,谢谢你帮忙!没事儿啦,您就跟小聿在那坐坐,我马上就好!”
蒋鸣涛不死心地伸头往厨房里望了望:“不好意思啊师傅,我真不是故意的……有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您尽管说,不用跟我客气……”
“没事没事,一看你就很少进厨房,不会弄也正常,我这儿也没啥好弄的了,就几个菜,炒炒就完事儿……”老赵一针见血地揭穿了蒋老板“一看就很少进厨房”的真面目,方聿这时已经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走到了蒋鸣涛身边,听了这话正打算附和两句“大资产阶级怎么会懂劳动人民锅碗瓢盆的辛苦”,就听老赵一张嘴呱呱地把话题又一转:“我们小聿也是,就没进过厨房,你们年轻人这样都正常正常。上次我让小聿给切个菜,他差点没把手指切掉……”
方聿的表情僵硬在了脸上:老赵这什么脾气,怎么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我上次那是因为切的是洋葱啊赵叔!太辣了,我都看不清才……”他提高声音企图为自己辩解。
厨房里已经传来了炒菜的声音,锅铲碰撞在锅上,开了大火之后隐隐的“轰轰”声,油开了,菜被倒进去,又是一阵“滋啦滋啦”,方聿的辩解不幸被淹没在了厨房进行曲里,老赵简直是用吼在回应他了:“啥——?说啥——?我听不到!你俩别在那站着,小心呛,快回去坐坐吧。”
方聿无奈地噤了声,只好拉着蒋鸣涛回到座位。远离了厨房的杂声,他这才有心情仔细观察刚刚从劳动前线回来的蒋老板。
蒋鸣涛如坐针毡地坐在他对面,两只眼睛盯着面前的餐桌,神色风云变幻了好几轮回之后终于在理智和情感的天人交战中败下阵来,他抬起头,深深地望向方聿,迫切而焦虑,灼得方聿又一抖,脑内自动编排好无数场狗血偶像剧。
然后他只听见这位资本家虚弱地问了一句:“哪儿有餐巾纸,能把这张桌子擦一下吗?”
方聿:“……”
他一边把一盒餐巾纸推给蒋鸣涛,一边也不由自主地观察起这张平淡无奇但不知道哪儿就惹着蒋鸣涛的倒霉催餐桌。
仔细看了半分钟,他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都是因为蒋老板太事儿了。
蒋鸣涛接过餐巾纸,抽出四五张,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恶狠狠地擦起桌子来,力道之大让人庆幸这得亏是一张无痛觉的桌子,要是个人,或者什么有毛皮的生物,被这么一擦,非得完成一次全自动手工蜕皮不可。
“这桌子,你跟它有什么深仇大恨?”方聿撑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蒋老板的清洁工作。
“油。”蒋鸣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方聿挑起眉,不信邪地用手在桌上抹了抹:“还好吧,”他看看自己的手,“小餐馆嘛,多少都有点,难免的。”
蒋鸣涛停止了动作,看了一眼方聿毫不在意的表情,目光从他的眼睛扫到嘴巴再转移到喉结最后定格在他靠在桌子上的手肘上,“手,拿开。”
方聿不知所以地缩了回去,蒋老板立刻把他面前那块清理了一遍。
“不好意思,我有点……”蒋鸣涛终于把大半张桌子擦干净,长舒一口气,“有点轻微洁癖。”
“那到这里来,真是委屈你了。”方聿把视线从被蒋老板扔进垃圾桶的餐巾纸上收回来,意味不明地说,“还真是‘舍命陪君子’。”
“还好。”浸淫语言交际文字游戏多年的蒋老板敏锐捕捉到一点点不同寻常,直觉自己刚才是无意中踩了雷,虽然他并不清楚方聿想表达什么,还是凭着直觉提高了警惕。
“也不算委屈,如果陪你来这里就算是委屈的话,”蒋鸣涛有意无意地将“陪你”两个词咬得重了些,他轻轻扣了扣桌子,示意方聿看他,接收到目光之后便眼角嘴角一弯,缓缓道,“那我乐意再多委屈几回。”
方聿一向运转良好的反射弧此时忽然断了路,绕地球跑完两圈之后才堪堪接上,他“啊?”了一声,终于消化完蒋鸣涛的话之后立刻红了耳朵。
“……”他张张嘴,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又不甘心地闭上,想要反撩回去扳回一成,又好像被缴了械一样,任有浑身解数也怎么都使不出来。
蒋鸣涛先是为他呆呆的表情在心里放了俩庆祝胜利的烟花,又被他的沉默唬得有些心慌,仔细思索了两遍自己有没有讲错话,会不会给方聿留下什么口无遮拦逮谁撩谁不靠谱的花花公子形象,最后坚定不移地认为“为了搞到对象一切合法手段和不违背道德的说辞都是被允许的”,更何况他确实是真情流露,也没骗人。
如果非要给他最近时不时有悖自己“间歇性偷懒工作狂”“万恶大资产阶级”和“恋爱商无限趋近于0的钢铁直男”人设的言行找个理由,那大概只能是——
老树开花,由不得他。
“我和你不一样,”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方聿冷不丁开口,“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这种环境对我来说其实更亲切,虽然我也喜欢大城市那些一尘不染的高级餐厅,但是那里没有赵叔这儿有……”他张张嘴,干巴巴地讲出那个字,“有‘家’的感觉。一个人成长的环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就算凭着自己的后天努力到了别的地方,有了更高的地位更好的人生,有些特质就是刻在骨子里的,改不掉。”他喝了口水,“你能来这里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实在觉得受不了我们下次就不来了,没关系。”
这话在蒋鸣涛耳朵里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有些他一开始不能理解的事情忽然串成了一条线,他几乎快要看清那条脉络了。可他生生掐断了那点灵感,想着怎么哄好眼前这个小别扭才是当务之急。
“那你要试一试改造我吗?”
“嗯?”
“我是说,方聿同学,虽然我是一个万恶大资本家,但你都没有对我进行‘后天改造’,任由我这个一身资产阶级恶习的植株自由发展,却片面认为你这个新晋小资产阶级曾经的生活环境我受不了,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啊?”方聿不到十分钟前才接好的反射弧再次断线,整个人被蒋鸣涛哄得一愣一愣。
“你要不要试试,多带我去一些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让我体验一下,说不定我就适应了呢。”
方聿:“……”
他其实并没有捋顺蒋鸣涛在讲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目的达成顺便还唬得方聿答应把自己的过去坦开让他了解的蒋鸣涛,深觉这是自己这么多年进行过最成功的的谈判,其重要意义足以写进他老了之后的人生回忆录首页。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老赵端着两盘菜过来了,一身油烟味,蒋鸣涛意外地没有任何不适感。
“饿了吧?快吃。”
“小聿,我给你做了你以前最爱吃的鱼香茄子,马上给你端过来。”
正帮着拿碗筷的蒋鸣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闻言暗暗在心里记下了鱼香茄子这个菜名儿,又趁着没人注意偷偷给吴秘书发了条微信。
“有时间帮我联系一下厨师,我要学一道菜。”
吴秘书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又是发什么神经?出差就出差,追对象就追对象,忽然想起来学做菜了算怎么回事?真当他天天闲的没事干吗?公司一大堆事要处理,这位爷却要去学做菜?哪里来的闲情逸致?
他在心里把蒋鸣涛从头到脚数落了个遍,深觉此人脑回路和对待正事的随性态度不是自己这等凡人可以企及的,于是他决定做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好的,马上帮你联系。什么时候学?是去对方那里还是让对方过来?”
“随便。”
“那我能不能多嘴问一句,”吴秘书鼓起勇气,“您学这干嘛?”
蒋鸣涛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斩钉截铁发过来三个字。
“搞对象。”
吴秘书:“???”
他大概已经可以上知乎答“有一个恋爱脑上司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这类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