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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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七年。
方聿一个愣怔。
在f县的时候,他一心只想要逃出去,每天做题背书忙得昏天黑地,便不计较白天与黑夜。而真的离开了f县之后,没了束缚也没了压力,他终于能把头抬起来在阳光底下走路,再没人对他侧目而视,日子就显得悠闲而漫长。再到后来,他在s市有了一小块立足之地,每天忙着养活自己,日子就好像堆起来,一下子一年又一年的就都过去了,他自己都没算过,原来已经过去了七年。
七年是如何长的一段时间呢?
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到小学新生,从初中到大学,从大学到结婚,从宴尔新婚到七年之痒。
七年可以改变太多太多东西了。
方聿有时候失眠,呆坐在落地窗边看外面马路上的车流,偶尔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打算一辈子跟方应群犟下去,他不是没想过慢慢和解,但那少年耻辱的一切好像已经融进了他的骨髓里,一提起就是一阵不可名状的头皮发麻。
秦婉这几年来慢慢地会在电话里提起方应群,每次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语气,好像是怕方聿不想听。
方聿确实是不太想听,但他又不愿秦婉失望,只好一边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着沙发,一边耐着性子对电话那头说没事你讲吧。秦婉这才会继续往下说,但她也不会说很多,大概是知道方聿心里这个结一时半会儿还解不开,所以提及他爸时总是如履薄冰。
而她经常说的话是,“真的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方聿不答话,安安静静地听秦婉讲完,才会回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妈,你注意身体。”
秦婉在电话那头小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嘱咐几句,挂掉电话。
每次秦婉说方应群“变了很多”,方聿就会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麻木而又带了一点点愤怒,好像在被钝刀磨过结了痂的伤口下灼了一团火。方瑶怎么说方应群他都不介意,可秦婉为方应群说了好话,方聿便觉得是被背叛了,好像当年帮着自己出逃的“战友”忽然站在了“敌人”那一方,跟他说话都带了点劝和的意味。他执拗地不去想也不去相信,像个坚守高地的战士。
可他看到秦婉的时候,偶尔也会动摇。或许是因为秦婉也变了很多,而这种变是他亲眼所见的,由不得他不相信。
是不是方应群的变,才导致了秦婉的变呢?他有时候会这么想,而后被自己吓一跳,快速略过这个话题,去想其它的事情。
他就这么半堵着耳朵半捂着眼睛,固执地让自己关于方应群的记忆都停留在十六岁。
而现在,方瑶把“七年”这个概念明明白白地掷在他跟前,大有“也该到解决的时候”的架势。
方聿很没骨气地起了逃跑的念头。
“妈,等他走了我再来看你。”他有意避开了方瑶的视线,回头看着秦婉。
秦婉点点头说好,在方聿打算走的时候又忽然开口道,“小聿,你……”
“嗯?”
“你……”她敏锐地捕捉到方聿眼里的倦意,七年过去,十六岁的痛苦和迷茫似乎都渐渐淡去了,可这一刻,似曾相识的脆弱神情再次浮现在了方聿脸上,秦婉张了张嘴,七年前那一晚的记忆如开了闸的水,不管不顾向她涌来,淹的她几乎失声。
她这几年有意识地在方聿面前提起方应群,无非也就是希望他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但她现在忽然想,对于方聿来说,或许面对方应群,才是真正的折磨。
“没事,你自己看着办就行,别难为自己。”
方瑶惊讶地看向秦婉,“妈?”
“瑶瑶,你去看看你爸到哪了。”
方瑶看了方聿一眼,“行。”
“谢谢妈。”方聿朝秦婉笑笑,走了出去。
为了尽可能避开方应群,他特地从偏门绕了出去。
方应群来到秦婉病房时,她正躺在那里闭目养神。
“怎么样?”他把路上买的水果放在一边,“走得急,路上想起你喜欢吃梨,就挑了几个,待会儿给你弄冰糖雪梨喝。”
“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就是累着了。”秦婉睁开眼,看着他,“你别忙了,坐会儿吧,陪陪我。”
“小……”他忽然止住,把即将脱口而出的音节咽了回去,换了个不那么亲密的称呼,“方聿呢?瑶瑶说他回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就算他已经不是七年前的自己了,他好像也没办法像秦婉那样自然而然地喊出“小聿”,尽管他非常想。
“刚刚走了。”
方应群挫败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你也别怪他,我都花了那么长时间才……他现在别扭也正常。”秦婉直起身子,朝柜子上努了努嘴,示意方应群把水杯递给她。
方应群拿过水杯,送到秦婉嘴边喂她喝了几口,“我……是我以前不好,他恨我也是应该的。我就是……唉,我以前是混蛋,但我现在不想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我知道的,”秦婉笑笑,“别急,小聿以后慢慢会接受的。”
方应群点了点头,没作声。
这些年,他总是和方聿巧妙地错开,方聿很少回来,偶尔回来,他一定不在家,要么是出去办事儿,要么是去串亲戚,再要么就是去出差。说不清到底是谁在躲谁,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守护这些尴尬的巧合。
他活了四十几年,快要知天命,却荒唐了半辈子,好似没活过。挥金如土吃喝玩乐自视甚高,前半生从未尽过什么责任,娶秦婉也只是看她好看而且被老爷子下了命令。秦婉生下方瑶几年后又怀了孕,是个男孩,是他自己的孩子。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偏爱方瑶多些,秦婉偶尔冷淡地说他有病,明知道方瑶不是自己的孩子还对她那么好,他也不回答。
他和秦婉的婚姻形同虚设,只有方瑶对他这个“爸爸”的依恋是真实的。每次方瑶冲他伸手喊“爸爸抱抱”的时候,他的心都软得一塌糊涂。就算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他想,瑶瑶只认我这个爸爸,那她就是我亲生的女儿。
方聿三岁的时候,方成冠来过一次,看到秦婉,腆着张脸笑嘻嘻地喊了句“嫂子好”,秦婉脸色白了白。他回来的时候,方成冠正逗着方瑶玩,方瑶回房间后方成冠贼兮兮地盯着秦婉,说了句:“嫂子,瑶瑶鼻子和嘴巴长得可真像你,不过我看这眼睛长的,倒像我呢。”
秦婉的脸涨得通红,还没来得及反应,方应群就拿着把扫帚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边骂着“你给老子滚”一边把方成冠赶了出去。
方成冠出去的时候还在哈哈大笑,到门口时止住笑声,问了他一句,“老婆被弟弟睡过,给自己亲弟弟带孩子,方应群,你窝不窝囊啊?你是废物吧?”
一字一顿,冰刀一样全扎在他心上。心是冰冷的,脑子里却烧起一场大火,呼啦一下,把他所有的理智烧了个干净。
一直以来都被他刻意回避的真相洪水猛兽一样朝他扑过来,撕裂了他。
他一拳打在方成冠的鼻子上,见了血,然后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秦婉瘫在椅子上,看着方应群像兽一样向自己走过来,她泛起一阵恐慌,下意识想要逃走,可方应群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她,半晌骂了句“贱人”,然后进了方瑶的房间。
秦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很快冲进去,可方应群只是在抱着方瑶,方瑶听到了外面的响声,脆生生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方应群亲亲她的额头,“没事,瑶瑶乖。”说完他转身看向秦婉,把秦婉激的一个寒颤。
那眼神像是雪崩。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方应群成了个很少清醒的酒鬼。
方聿关于父亲的全部印象,也只剩下了他身上难闻的酒气、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个月不剃一次的胡子和颓唐的面容。
他一直不喜欢他,也没把他当什么好父亲,他知道。不光光是方聿见了他不高兴,他看到方聿心里也堵得慌,多么讽刺,和他最亲的他最疼的是别人的女儿,而他自己的亲儿子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越想越窝囊,他便用酒精麻痹自己。
再后来是到十六岁,他发现了方聿的秘密。
就算这个儿子跟他不亲,就算他从来没怎么管过这个人,他也没办法接受自己儿子是一个喜欢男人的变态。而那天他又喝了酒,于是他直接把他按到房间里,拿过一条鞭子就开始抽。鞭子划过空气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让他清醒了些许,而愤怒又让他的动作越来越狠,方聿一直死死咬着牙,后来嘴唇也被咬破了,都没发出什么声音。打到最后方聿休克了过去,秦婉冲进来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开,一边哭一边骂他,“你是人吗?这是你亲儿子啊!”
“我没有这种儿子!方家不要这种变态!”
那一晚之后,他们父子就算真的形同陌路了。方聿不再回家,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考上大学之后更不必说,恨不得和他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帮我削个梨子嘛。”秦婉的声音把他从回忆拉到现实,她正撇着嘴,好像在跟他撒娇。
方应群笑了,“好。”
没关系的,他想,可以慢慢来,之前自己不是也没想过和秦婉的关系能变成现在这样么,不还是成功了。
慢慢来,总有那么一天的,总有那么一天,他可以喊出那句“小聿”,方聿也会心甘情愿地喊他一声“爸”。
方聿在q市待了两天,等确定秦婉身体真的没多大问题之后才离开了医院,准备买张机票飞回s市。
而他刚走出医院,蒋鸣涛的电话就来了。看了来电显示,方聿紧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温柔笑意。
“喂?”
“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方便的。”
“嗯……你妈妈怎么样?好了吗?”
方聿一边讲电话一边往公园的方向走过去,“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当时是因为累着了,这两天好得差不多了——打电话给我做什么?就为了关心一下我妈?”
蒋鸣涛沉默了一下,“也不是,我马上到q市了,你方便接一下我吗?”
“啊?”方聿一个踉跄,“你来q市干嘛?”
“……出差。”蒋鸣涛底气不足但又义正辞严地回答。
方聿:“……为什么要我接你,你没带人过来吗?”
蒋鸣涛:“……”
“好吧其实也不是来q市出差,是在隔壁市,事已经办完了就想过来看看。”他以一种不正常的飞快语速说完整句话。
“隔壁市是哪个市?”
“……”蒋鸣涛难得地沉默了,在方聿快以为他那边信号不好的时候含混地报出了个地名。
方聿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想了想这个地方在哪里。
“……蒋老板,你确定你的隔壁市离你有快要四个半小时的车程?”
蒋鸣涛:“……”
方聿又补了句,“这个隔壁隔得还挺远啊。”
“是挺远的,开车开得我累死了。”蒋鸣涛嘀咕道。
“你没司机?”
“出差啊,这边借了一辆车给我,唉我快到了,你在哪?”
方聿报了自己所在的公园名,“我在公园门口。”
“行,我马上去找你。”
方聿挂了电话,抬头眯起眼睛看着天空。
又高又蓝,万里无云,阳光细细碎碎地洒下来,难得没有雾霾的好晴天。
他心情很好地吹了声长长的口哨,旁边经过的女孩看了他一眼,他便冲她笑笑,女孩的脸一下变得通红。
而此刻,远在中国另一边的s市,吴秘书正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边盯着电脑一边在心里痛斥蒋鸣涛这种以出差为名翘班追对象的无耻行径。
“我到了,大概会在这里呆一两天再回去,公司那边你帮我看着点。”吴秘书正腹诽着,蒋老板的消息悄然而至。
吴秘书哀怨地回了句“嗯。”只想把当时那个听到蒋鸣涛打算亲自去出差之后,感动得稀里哗啦以为这个人终于要改邪归正了的自己拉过来骂醒:“这又是从什么器官产生的荒唐想法!”
“不能对老板抱有任何幻想,就算他许诺回来后让你不再加班。”吴秘书恶狠狠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了一笔。
蒋鸣涛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怎么了?受凉了?唉我跟你说我们这最近气温不稳定,你小心身体。”方聿被蒋鸣涛忽如其来的喷嚏吓了一跳。
蒋老板贱兮兮地笑了笑,“没有,估计是某个廉价劳动力在骂我呢吧。”
方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