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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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市的f县,需要飞越大半个中国。没有人统计过这其中跨过了多少座山越过了多少条河,也没有人统计过如果徒步的话要经历多少个日出日落。在交通还不发达的时候,那是很长很远——长到没有人愿意走,远到只会出现在故事里的路。可当它们出现在同一张地图上的时候,却又变成了只用尺子就可以度量的距离。
所以说,距离这种东西很奇怪。当它表现为地图上的两个点时,没有人会意识到其实那之间多么遥远,当天各一方的亲人通过语音视频通话联系时,人们所想到的都只是“天涯若比邻”中的“若比邻”,而选择性忽略了那前头辛酸的“天涯”二字。只有当距离化为颠倒昼夜的车程,只有当它阻断了生与死忧与爱时,人们才会对这漫漫长路唉声叹气。
很久以前,想要从f县走出去,只能坐长途客运,要倒一班又一班的车,后来,只要一辆班车和一趟航班,f县和外面的世界就能连在一起。出逃越来越方便,回家似乎也是。
但有时候,你就是到不了。
秦婉是在厨房里昏过去的。邻居帮忙把她送上救护车时,灶台上的锅还在咕嘟咕嘟地响,水快开了。她切了一半的豆腐瘫在砧板上,大海碗里的一只鱼头朝天花板不死心地翻着白眼。邻居帮忙关了火,转身准备出门时瞥到旁边的冰箱上贴了张纸条。
“瑶瑶明天回来,记得给她炖鱼头汤。”
秦婉并不算很有文化,但写得一手好字,年轻时经常帮着邻里写信写请帖,方瑶方聿刚上学那会儿,就是在一声声“写字可得向你们妈学学”中熬过来的。后来他二人相继离了家,秦婉还曾寄过两三封信,方聿心疼她得一字一字慢慢写,偶尔一次回家看到她摆在床头的纸笔,便告诉她打电话就行。
秦婉笑着摇摇头,“怕耽误你们做事,我很长时间写一封的,不碍事。”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的皱纹绽成一朵花。
方聿看到她的头上冒出了一两根白头发,秦婉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便缓缓走到镜子前,打量了一番自己,又伸手把那几根白头发拽了下来,“唉,要老了。”
“没有的,”方聿看着她优雅盘起的发髻,忽然发现,秦婉变了,十六岁那年那天晚上那个不甘、恶毒的妇人好像是另外一个人——自从他也离家之后,秦婉似乎就真的与生活渐渐和解了,“你才四十出头。”
秦婉没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一会儿后她问他,“吃什么?妈妈去买菜。”
方聿报了几个菜名儿,又自告奋勇地要陪她去,说是要给她提袋子。
菜市场的人看上去和秦婉都很熟,见她带了方聿,纷纷招呼道:“哟!今天带着儿子来买菜?”
方聿对他们笑着点点头,问了声好,他注意到,这些人里有的是新面孔,有的则是他几年前的街坊邻居们,那些以嚼舌根为乐的人。而这些人现在都笑得慈眉善目,好一副淳朴无害的表情。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回过头去看秦婉。秦婉在挨个跟他们打招呼,不慌不忙,一家一家慢慢地走,她的笑容真诚,没有一丝当年的怨恨,甚至和以前那个骂过她的女人拉起了家常,临走的时候,女人送了她一把正嫩的小青菜。
回家的时候方聿叫住她,“妈。”
“嗯?”
“那些人……你不怪他们?”方聿终是按捺不住。
秦婉定定地看着他,那个跪着的少年已经长成现在独当一面的模样,而她知道,他心里始终有两个结,一个结上系的是他爸方应群,一个结上系的是这座县城,这些撕碎他童年的人,也或许,还有她自己。
“小聿,人可以带着爱活一辈子,也可以带着怨活一辈子,”她从方聿的手里拿过装着菜的袋子,“但是人不可以带着恨活一辈子。妈妈年轻的时候做过错事,这些人也做过错事,总有人要认错。”
“你十六岁的时候,我还在恨他们。那时候我让你走得远远的,其实就是因为恶心这群人,但是啊,”她苦笑了一下,“你走了之后,我好像恨不起来了。人不能老是活在过去。后来啊我就想,我这辈子都过了一半多了,你姐和你都有出息了,我……”她呼了口气,“日子还得过——不说这个了,你打个电话给你姐,问问她上次我叫她带的东西她带了没有。”
“妈。”方聿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他抿抿嘴巴,“不管怎么着,我还有我姐,我们都只希望您好好的。”
秦婉笑着点点头。
“我挺好的,前几天她们还问我去不去跟她们跳舞,我寻思着反正也没啥事,就答应了,过几天我就去。”
方聿看着她的笑容,在脑海里拼命搜刮出一些十六岁的记忆,想把这两张笑脸叠加起来,可十六岁的记忆模糊不清,她当年那个带着不甘意味的笑也好像隔在云端。秦婉看上去好像比以前年轻了一点,但又好像更老了一点——一瞬间他竟分不清年轻与衰老。
他从梦中惊醒,是在凌晨两点。医院的长椅硌得他背疼。
说是梦也不是梦,他只是把记忆温习了一遍。可醒了之后再细细回想,才发现记忆还没有梦境来得真实。
方瑶守在病床边,方应群还在外地,明天才能赶回来,秦婉醒了一次,现在又睡着了。所幸没有什么大问题,医生说她只是太累了。
为什么太累呢?方聿想不明白。
他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方才小小的一眠让连夜飞回来的不适少了些许,确认秦婉没事后,他离开了医院,想去外面吹吹冷风。揉揉眉心,他掏出手机,打算再跟老板请一两天假。
五条未读微信消息提示,全都来自蒋鸣涛。
“你老板那边我打过招呼了,你先陪你妈妈。”
“到了吗?有没有什么事?”
“怕吵到你就没打电话,有事的话打电话给我。”
“不早了,也要注意自己身体。”
“替我向阿姨问好。”
看着熟悉的熊猫头像,方聿心头一暖。从下午接到电话那一刻就一下子结成冰的心忽然被凿出一个泉眼,此时正往外头汩汩冒着温泉。一阵风刮过,吹的他一个激灵。他忽然意识到,家乡的冬天真的挺冷的。以往独身一人未曾发觉,现在心里有了记挂的人,才知道风真的可以吹进骨头里。
他把上衣的拉链往上拉了拉,将半张脸掩进衣服。
“没什么大事。我想陪陪我妈,过一两天就回去。谢谢你。”估摸着对方已经睡了,方聿发了过去,可下一秒,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那就好。”
接着他们几乎同时给对方发了句,“你怎么还没休息?”
方聿忍不住盯着手机笑了。他拍了张夜景,发给了蒋鸣涛。
“吹吹风,顺便给你看看北方的冬天。”
蒋鸣涛回了他一张俯瞰马路车流的照片,s市俨然是一个不夜城,凌晨两点,路上依旧车来车往,“吹了就回去,别冻着。顺便给你看看这里的夜景。”
“都是车,有什么好看的。”方聿有意避开了前半句,挑着不痛不痒的答。
“我也不想给你看一马路的车,可我只能拍到这个。”
方聿霎时觉得这冬夜其实也没有那么冷,他朝手上哈了口气,转身朝医院走去,“这样啊。我准备回医院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没有问为什么蒋鸣涛会熬到凌晨两点还不睡,蒋老板那个说不上班就翘一天班的性子,怎么着也不可能是忙工作忙到凌晨,那为什么现在还不睡呢?不仅没有睡,还秒回了他的消息。
由猜测而起的无端喜悦在医院里显得略微不合时宜,方聿压下心头的蠢蠢欲动,把一腔温情都锁在了“晚安”两个字里,给对方发了过去。
“那你也早睡。晚安。”
方聿把手机朝心口按了按,好似要从那“晚安”里汲取无限力量似的。医院的暖气开得很足,不一会儿他就又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他不知道的是,蒋鸣涛说完“晚安”之后,并没有如他所说老老实实去睡觉,而是点开他的微博,从第一条开始,每一条都不落下,一字一句地读完,看他的每一段视频,每一次评测,每一个教程,读他的每一回喜怒哀乐,每一场欢聚离别。
带着要把方聿前几年的人生一并补齐的决心,蒋鸣涛从两点一直看到了八点半。
这项壮举的直接后果就是蒋老板顺理成章地又翘了一上午的班。
收到“昨天看资料太累了今天上午你帮我看着点”信息的吴秘书,白眼快要翻到天灵盖,蒋鸣涛要是会老老实实看资料看到累,那明天马云大概会破产。他没管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多嘴问了句,“看什么资料?”
“未来对象的个人资料。”
吴秘书:“???”
虽然老板这条前一天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人家的茫茫追妻路不知何时是尽头,但身经百战的吴秘书隐隐有个预感:万一让蒋鸣涛得手了,他大概就真是个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甩手掌柜了。
一想到那时自己会累成什么样,吴秘书就打了个寒颤,指望蒋鸣涛良心发现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位老板娘身上,“无论您是谁,求您善良。”吴秘书暗暗祷告。
远在f县的方聿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怎么了?不舒服?”秦婉哑着嗓子,关切地问。
“没,”方聿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大概是昨天吹风吹的冻着了,我回头吃点药。”
秦婉点点头,正打算说什么时,方瑶走了进来,拍拍方聿的肩膀。
“爸等会儿过来,你态度注意一点。”
方聿打算反驳什么,一抬头看到秦婉憔悴的神色,便噤了声,“那我先出去,他来了你们就说我回s市了。”说完,他站起来,拿过衣服,转身就走。
“小聿。”方瑶叫住他。
“七年了。你真的想就这么一辈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