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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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蒋鸣涛。

    坦白来说,送饭这种事他是第一次干。如果硬要从印象里搜刮出些和送饭沾上点边的,那大概是之前跟爸妈在一起住,两个人小孩子似的赌气闹矛盾,谁也不去烧饭,家里的保姆又因为女儿生孩子请了两天的假,蒋鸣涛赶着回公司,路上忽然想起来家里那两个人要饿肚子,就赶紧定了顿饭让饭店送了过去。

    说是沾边,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对蒋老板来说,除非是他自己想偷懒,不然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代表着巨大的利益,身为万恶的大资本家,他没精力也没心思去给谁送饭——谈恋爱的时候都没有,更别提平常。

    但他这次送了,平生第一次。说不清方聿是哪儿触动了他,到底是蛊惑的笑还是惨白的脸色呢?蒋老板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怕他饿出什么毛病来,没多想就拨了饭店的电话,而后一切就顺水推舟,再正常不过地发生了。——虽然整件事也只有他一个人觉得“正常”。

    方聿给他开门的时候面目表情非常丰富。从一开始的惊讶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乐了,他问他在笑什么,他便抬起头来回答他。

    蒋鸣涛注意到,他脱下了外套和那件高领的白毛衣,换上了家居服,大概是打算睡一觉,头发好像更乱了些,可配上宽松的家居服之后,整个人的线条就柔软起来。他抬头的时候还带着笑,颈部线条流畅优美,蒋鸣涛想起了天鹅。

    而后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失神。

    按照蒋鸣涛一贯的作风,他应该是把饭送到方聿手上之后就功成身退回公司,继续欺压吴秘书为首的劳动人民的。他甚至已经把手往方聿那里伸了伸打算把拎着的袋子给他了。

    可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从方聿的家居服和天鹅里回过神来,蒋鸣涛飞快地扫了一眼手表,离他们公司午休结束只有不到十分钟了。

    方聿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便向他伸出手:“谢谢。如果你赶时间的话……”

    “不赶。”蒋鸣涛把微微向方聿伸过去的手又收了回来,“反正早上都没去了,下午去迟点也没什么。”

    方聿:“……”

    “你要睡觉吗?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话是这么说,蒋老板却没有一点把手上的东西给对方的意思,他噙着一抹别有用心的笑,目光穿过方聿的肩头,朝屋子里扫了一眼。

    方聿立刻就知道了这个人在打什么算盘,“……行。麻烦你了,要不要进来坐坐?”他侧过身。

    “好。”蒋鸣涛欣然答应。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方聿总觉得蒋鸣涛在经过他身边时轻轻地笑了一声,还是那种带着调戏意味的笑,好像在胸腔里酝酿已久,翻来覆去地沾了全身的蜜,才滚上喉头涌出来。他看向他,可蒋鸣涛已经不请自坐,一脸平静地欣赏他家的装修了。

    方聿盯着他看了两三秒,实在是没办法把那声轻佻的笑和眼前这个正襟危坐的男人联系起来。他摇摇头,心道自己真是鬼迷心窍。

    “蒋老板这么纡尊降贵,”方聿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来,准备吃饭,“我还真不太好意思。”

    “没什么的,你快吃吧,吃完好好休息一下,我过会儿载你去公司。”

    方聿“哦”了一声,咽下一口饭才反应过来蒋鸣涛刚刚说了什么:“什么?载我去公司?你真不上班?不行不能再耽误你时间了。我有车的,我自己去就行。”

    “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蒋鸣涛的声音带了点不由抗拒的意思,“我也不耽误,我秘书会帮我处理好的,下班之前我去看一趟就行。”

    方聿从饭菜里抬起头,看着蒋鸣涛,直到那人被他看得不自在了,才幽幽道,“不行。老祖宗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哎,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帮你?”

    蒋鸣涛:“……”他搜肠刮肚好一会儿,被遗忘在某个角落里的杜姓合作伙伴终于被他想了起来。他其实不愿意说的,这话一旦说出来,就好像他之前做的一切事都是在为这事做铺垫,而他实在没这个打算。但如果不说——蒋老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有些殷勤太过。

    方聿自顾自地吃着,全然没有体会到蒋鸣涛此时的天人交战。他不知道蒋鸣涛会怎么回答,也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答案。

    他其实只是随口一问,而蒋鸣涛的沉默叫他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又揪起来。

    千万不要被我说中,拜托。他祈祷着。

    嘴巴里的食物忽然没了味道,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咀嚼的动作,再把食物吞咽下去。

    ——如果蒋鸣涛真的有事情要他帮忙,方聿肯定会帮的。但这样也就意味着蒋鸣涛先前所作种种都是受利益驱使,虽说他是个商人,这么算计也无可厚非,可方聿不喜欢被人算计,工作上的事和私人感情在他这里泾渭分明,蒋鸣涛却偏偏要来搅乱——方聿想到这里,有些懊悔自己先前问的问题了。可他又觉得实在不是自己的错,蒋鸣涛这人太不讲道理,别人算计就是流于表面的算计,彼此心知肚明乐意装疯卖傻,可这人的算计如此真情实感步步为营,他几乎是连人带心一起都给算计了。

    蒋鸣涛还是没有回答,这沉默在方聿的理解里直接与默认划上了等号,“你要别人帮忙的话,也有这么多铺垫吗?”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推开了碗筷,摆出了平日里跟合作方斗智斗勇的姿态。

    方聿严肃起来的脸色、渐渐强大起来的气场和他的家居服很不协调,蒋鸣涛从这不协调里硬生生品出了一点脆弱又执拗的意味,好像只要他点点头,方聿先前在他面前流露出来的那些很“生活”、很私人也很“方聿”的东西就会消失殆尽,他再也没办法和他讨论工作以外的事情。

    于是他坚定地摇摇头,他想补充一句“不是的,只有你。”,可话到嘴边他又把它咽了回去,这句话可以有很多个意思,太暧昧了,而且否认得不够坚决,听起来就像是“只有找你帮忙我才会花这么多心思。”

    “没有事情要你帮,如果有的话,我一开始就会说。”蒋鸣涛站起来,这个高度差他正好可以看到方聿头顶的发旋,那些头发好像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此刻都紧张地绷着,而落到蒋鸣涛眼里,还是柔软又可爱。

    可爱。

    他被这个形容词击中了。

    思维的野马再次脱缰而出,一往无前地奔向了他从未涉足过的草原。

    不知想到了什么,蒋鸣涛那比城墙还要厚的脸皮忽然一红。

    “真的?”方聿半信半疑地问,也站起来。他比蒋鸣涛矮半个头,近距离讲话时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这微妙的身高差让他的气势弱了一大半,方聿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有事要我帮的话就直说,不要做什么铺垫,那样会让我很……”他斟酌了一会儿,“很不舒服。”

    蒋鸣涛冲他安抚地笑笑,点了点头。

    “我等会儿要睡觉了,你怎么办?”

    “我出去转转,你醒了打电话给我,身体要是还是不舒服就请个假,好一点再去上班。”蒋鸣涛边说边往门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转身看着在桌边目送他的方聿:“方聿。”

    “嗯?”

    蒋鸣涛沉默了几秒钟,暗自思忖这话到底要怎么说,直到方聿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了”,他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有的时候做一些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方聿愣住了。

    “至少不需要物质利益上的理由。”蒋鸣涛补充道。他没有给方聿细细思考的时间,快步走出去,关上了门。

    方聿被关门的声音惊得一抖,脑子里回放了两遍蒋鸣涛的话,思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脸竟先开始被烫得发烧。

    “我靠,”他被烧断的思维堪堪重新连起来,稍微琢磨了一下那两句话,“这他妈……不怪我想多啊。”

    蒋鸣涛是个很有意思的老板。除了高兴加班不高兴也加班这一点惨无人道外,他在其他事情上都非常开明并且好说话,也无怪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将近三百天都在加班,他那群廉价劳动力还对他不离不弃。这群廉价劳动力里,吴秘书是跟他最久的,大学里他们就认识了,那个时候蒋鸣涛就很聪明,一个聪明沉稳又有野心的人,会吸引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吴秘书就是其中一个,后来当初的那群伙伴有的放弃有的自立门户,只有吴秘书一个人跟着他到了现在。

    一个成功的老板背后有多少累死累活的员工暂且不论,但一个成功的老板背后一定有一个吴秘书这样操心到有点未老先衰兆头的老妈子助手。

    吴秘书的操心,不是一般的操心。他不仅要在这位爷心思不在工作上的时候帮他打点公司相关事宜,还要在这位爷感情上遇到问题的时候替他排忧解难。

    但吴秘书身为一个毕了业就和初恋结婚安稳过日子的好老公,有的时候并不能搞懂蒋鸣涛的问题有什么意义。于是他就跟着感觉走瞎指挥一气,可蒋鸣涛偏偏在这方面很信他,大概是觉得吴秘书结婚这么早和他老婆一直没什么矛盾所以十分可信。

    于是,在蒋鸣涛失败的恋情中,有好一部分,都是吴秘书的功劳。

    而现在这位爷又有了感情烦恼。

    吴秘书是在下午上班后不久收到来自顶头上司的微信的。

    当他看到那个备注为“催命祖宗”的头像出现在通知栏里时,其实并不是很想点开,但在他看到内容是“我有个感情问题”的时候,两眼放光地打开了微信——真不能说他八卦,要知道,吴秘书作为一个每天受压迫的劳动人民,只有在蒋鸣涛感情受挫找他咨询的时候,他才能翻身农奴把歌唱好好地出口恶气。

    “我好像有了喜欢的人。”

    吴秘书:“为什么是好像?喜不喜欢你心里没数吗?”

    蒋鸣涛:“……”

    “我不知道。和我以前的感觉不一样,以前是觉得跟她们在一起也能接受,不反感。这次是……”蒋老板对着手机,想着要用什么话形容自己的感觉。

    可他形容不出来。

    “反正就大概是喜欢。”

    吴秘书:“……”

    “那人家喜不喜欢你啊?”

    蒋鸣涛想起车上那个笑容,正打算回一句“应该是”,又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说不定他真的只是随意笑了一下,自己想多了。

    不行,妈的,随便笑一下都这样了,以后要是动真格的撩起来那还了得。

    蒋老板思维的野马再一次跑到了奇怪的地方。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以前没这种体验啊,”蒋鸣涛翻个白眼,“万一人家不喜欢我我在这里献殷勤,不就很尴尬。”

    “那你确认一下啊。”

    “怎么确认?跑去问?”

    “……不是,你委婉一点,别吓到人家。”

    蒋鸣涛来了兴趣:“怎么委婉?”

    吴秘书对着手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兴致勃勃地开始给蒋老板出起了馊主意。

    “能行吗?”蒋鸣涛看他发过来的那么长一大段,狐疑地问。

    “肯定行。”吴秘书发完,一看时间发现都下午上班了蒋鸣涛还没到公司来,赶紧补了一条:“都下午了,你还来不来公司了?”

    蒋鸣涛:“有事先下了。”就再无回音。

    吴秘书:“……”

    方聿是被方瑶的电话吵醒的。

    “喂?”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

    “小聿,是我。”

    “姐?怎么了?”认出声音,方聿清醒了大半。方瑶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像刚哭过。

    “是妈……妈她……”方瑶憋不住,又隐隐抽泣了起来。

    方聿一听就急了:“妈怎么了?”

    命运这种东西很奇怪,你拼命想摆脱它的时候,它就好像能感应到你对它的嫌弃,所以你只要足够努力,就能甩开它一阵子。可它不会善罢甘休,它会在你崭新生活里某处暗暗蛰伏,等你以为自己已经打败了它,想要以胜利者的姿态与它和解的时候,它就反扑过来,在你的心上撕下一道大大的豁口,把你逃开的那些秋风冬雨都呼啦啦全灌进去,一点情面都不留。

    “妈她昨天做饭的时候…好端端…好端端地就…就忽然昏过去了……”方瑶一抽一抽地讲出这句话。

    方聿脑子里轰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