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式夷式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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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桡离开坐席,走到殿中,与“罪人”卢慎并排,向建元帝行一大礼,而后不顾上位者叫起,就着长跪的姿势道:“儿以为,谨之...嗯,侍御史卢慎所言,虽有激越之处,然观其要旨,所言无差。依吾看来,父亲确实有过。”四下一片吸气之声。这些士大夫们,虽叫嚣着弃名教而崇老庄,然而骨子里头还是受纲常伦理约束着长大的,子言父过,又有君臣名分在,饶是自诩名士不羁,也是觉得冲击。建元帝素来钟爱幼子聪慧,只是本朝祖制,皇子十三入朝听政,近年二人因政见不合屡有争吵,皇帝心中时常觉得是儿子少不更事、未知权柄妙处,才一时迷障。自己须严加敲打,好将他的牛角尖拐过来,以其才智,必能承袭祖业,复振皇权。又加之五侯从中作梗,父子之间矛盾重重。乍一听得这悖逆之言,建元帝不由勃然变色。只可惜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能继续瞪眼。
“常侍本残缺之身,宫刑戴罪之徒,今封侯拜爵,把持权柄。非在其位之器也,犹糠菜不足宴诸侯,胡笳不足称雅乐。德才不堪为大任者,授之以国之权柄,故滥用亲朋,混淆黑白。京城之外,地方之中,顺之则昌,逆者必亡。遂大批鼠辈附逆,结为朋党,鱼肉乡里,强取豪夺。察举之制,乃前朝成例,以清正公允长者秉持公心,提携后进。然时移世易,今此公正严明之选拔之途为宦者所把控。本为朝廷选贤纳才良方,今成宦党声势壮大之佳途。所察举者,名符其实者寡,名不副实者众。山野之间,交相传唱:举秀才,不知书;查孝廉,父别居。庶民怨与为邻,士子羞与为伍,以至于此。国命委于阉寺,朝堂内外肮脏污垢难与之共存。故匹夫抗奋,故处士横议,然百官奏折不得上达天听,御史上书为人所截停。道途堵截、桥横断绝,遂乃激越名声,互相题拂,品敷公卿,裁量执政,以抒胸臆。所谓两学议政,缘由在此。然小人戚戚,污蔑构陷。上不明察,听信谗言。若今竟至以言入罪,则如同堵塞天下之口,聋哑一世之人,此与焚书愚民何异?士大夫,或耆拥潜德之寒士,或衣冠英贤之世族,皆宜肱骨王室。今以宦制士,辱在涂泥,有悖其道。顾氏本吴郡世族,公侯冢子,诗书门第。奉先祖成业,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之执政,如江河之水。前闻圣君禹治水,因势利导,谓之堵则成祸。今之治世莫如昔日治水?以阉竖制士,斯文扫地,天下寒心,宇内失望。尝闻,亲有过,谏使更。为臣为子,诚愿父亲细思明察,儿不胜惶恐。”
语出惊世!士人已无所谓建元帝的幡然醒悟与否,只觉得这一席话将他们这些年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全然高度概括,心底欲述之言全数代为倾吐,酣畅淋漓至极!甚至于还隐隐将他们一些基于党派纷争、功利作祟的行径一下子拨高到了为国为民的地步,不分士庶,这一刻都觉自己是与宦党抗战的斗士,拳拳爱国忠君之心可昭日月,通体舒泰,与有荣焉。
但建元帝先是被爱子当庭指责,又听得“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逆不道之言,昔日种种争执场景在脑中回放,又忽而想起五常侍等素日里透露的王谢陆徐等借着讲学之便向他的宝贝儿子灌输些以世族为先的迷魂汤,更坚信幼子已然为人所蒙蔽,着了世族的道,须趁此机会下一剂猛药掰正了才好。怒火中烧,向来有几分铁血手腕的建元帝咬牙切齿道:“朕不记得亲有过,谏使更,这么一出。子不言父过,臣不昭君恶,这一句倒是记得清楚得很。你三岁便是我亲自启的蒙,费尽心力,延请大儒,就是教得你这副不敬父、不忠君的轻狂悖逆样子吗?”说到最后,竟是连朕也忘了用上。
顾桡这么些年来为宦党、士庶之事同建元帝之间争执颇多,更严重的指控都听过,早不惧这种高帽子。只觉得有些讽刺,这人对权柄之执拗着,若非场合身份不对,依着霁川教出的那几分桀骜早便要笑出声来。“呵,宦党乱政以致民变,父亲所在意的就仅仅是谨之同桡言辞之间有不敬吗?我进学十五载,知民贵君轻,知选贤举能,知賞善惩恶。今日父亲为一己之念,使民心惶惶,士子寒心;知宦者恶而不发,明卢氏善而故罚;长久以来,以下人制贤能。倘失道寡助,王何以为王?如此浅显易懂之理,难道父亲要说不知道吗?”
“七郎,休要放肆!”皇帝腾地站起,愤然甩袖,御案上的砚台被玄色盘龙大袖扫落,摔在阶前,石头与石头的叩击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后,玉砚粉身碎骨,石阶毫发无损。当真是玉碎瓦存。殿内鸦雀无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一些胆儿小的直道今日煞星举梁高照,身正之流倒也不怕影斜,那依附宦官进阶的心中有鬼之徒,面上犹死死撑着,然而亵衣早已被涔涔冷汗浸湿,贴在脊背。
建元帝背着手烦躁在顾桡跟前地踱步,忽而转过头来对幼子冷笑道:“哼,不错,朕的确是错了。错在这么些年来对你的那些左性子太过放纵,错在把你交给那帮立心不良之辈去教成这么个样子!子不教,父之过。朕是错的厉害。好,今日朕便要改过,要好好教教你,什么是三纲五常,君臣父子!”
顾桡回之以一般无二的冷笑,建元帝的反应似乎并未出乎意料。只是那从来神采秀澈的双眸光彩却一点一点地熄灭,连本人亦不曾察觉,只是明明一切如同所料,再差也不过如此了,却好像同外界生出了一层隔阂,激不起半点波澜,那是便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耳畔是怒不可歇的建元帝招呼宦官取廷杖的声音,一干重臣、师长为之求情。还有来自兄长齐王、晋王分外分明的惊怒交加之下带了哭腔的劝阻。都是那么飘渺不真切,仿似来自遥远的山谷顺风飘来。
建元帝冲冠眦裂,如何听得进劝阻?又被顾桡的倔强所激,更是强硬:“朕自教子,干卿何事?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早便有言在先,为卢慎说情者杖责三十!”抄起那小黄门递上的木杖便往仍跪着的顾桡那收的硌手的背用力一抽。顾桡素来羸弱,只这么一下,便觉血气上涌,喉头腥甜蔓延。但心内另有一事存着,咬牙将那鲜血咽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扣着膝下青砖,硬是不露出一丝异样。更觉讽刺、果真,对权柄执念至此,非要走到这般田地么?父亲,不,陛下。那便如此罢,我比较喜欢执白,后发而制人。
春驼只觉得心跳如雷——那是兴奋而致的,两眼一眼也不错地盯着那递上木杖的小黄门,细看、几乎肩膀处都激动得颤抖。顺常依旧垂目,右手隔着袖子捏住那银匙的断口处,用那参差不齐的截面摩擦着指腹,双眼闪过蛇类阴郁的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