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辟言不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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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魏制,三日一朝。这两日,当真是令建康城人人倍感度日如年。世族清流放下成见,连成一线,门生故吏、姻亲旧交四处走动,长辞短赋轮番,大造舆论攻击宦党,营救卢慎。另一头,依附宦官之流忙于暗地里上下串联,销毁证据,封锁地方,唯恐消息泄漏。建元帝一则犹被宦党蒙在鼓里,二则只觉眼皮底下的世族益发如鲠在喉,遂反而更加偏颇。

    朝会日,百官皆早早进殿,各方人马窃窃私语不断,作战前最后检阅。顺常仍与春驼站在一处,回头低声吩咐了几个徒弟几句,不语站定。未几,春驼突然道:“这两日风高雨急,却听闻含元承光殿安稳如旧?”顺常眉头一跳,不着痕迹地扫向诸王席,接话:“哦?侯爷不知,我们的小殿下可是有闲心得紧,这二日白日里头都泡在却非酒肆独酌先前订下的一坛白落梅,日日到宫门下钥始归呢。”春驼皱眉,这是在嘲讽自己消息灵通不如他?不过...却非酒肆,不正是与太学、国子监相邻么?极快地又恢复那副五侯第一人的自傲之态,斜勾起唇:“哼,自然知道,坐的还又是致虚守静斋!”顺常今日却似乎不打算同他谦让,继续咄咄逼人:“是么?那想必侍中大人也必然清楚昨夜,承光殿的灯火可是彻夜通明那。”“顺常!不管他要做什么,一个未及冠的病秧子,要敢弄什么幺蛾子,那就让他变成死蛾子。”顺常终于敛了眉目,向着春驼微微躬身,附和了一句:“大人说的极是。”朝春驼伸出手,递了一柄小巧的药匙,一使力,将小勺拦腰折断。

    这年头,京中数得上名号的俊杰似乎总绕不开“夙慧”二字。前有霁川论日,王清说李,近些的陆氏麒麟儿善辩。顾桡,自然也不例外。三四岁的顾桡还不知道自己有个生母,还只是王夫人娇养着的病弱娇儿。不过是起了风,把他视若眼珠子的养母便要四处张罗着找成套的皮毛衣裳。却不想,小小的人儿穿了上衣便摇头拒了下裳,指着汤中勺言之:“柄不入,勺没汤中。热传导、须臾,柄亦暖。”传说建元帝闻之大喜,当即册之为淮王。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谢家好像突然又记起来除了有个齐王之外自家还有另一个王子一样。但现如今,楚王顾桡为王谢二氏倾力教养之子,天下皆知。

    这一段旧闻称得上是建康一典,顺常春驼看着那断匙,相视而笑。并排的临安的亦是会意,眼神交换,都是一派得色。

    静鞭三声,诸人噤声行礼过后,世族率先发难,率先列举宦党平日种种劣迹,再有太学、国子学祭酒递上诸生徒万余人的联名请愿,诛宦党、放卢慎,又言,两学生尽数在宫门外等候,不见卢慎,不移半步。初现端倪的士庶矛盾在宦党嚣张气焰、君王无情辱士之前化为泥尘,二者毫不犹豫地站到同一阵线,绑上“士大夫”的战车之上。就连素来各不相让的两学之间,也同仇敌忾,协力造势。

    那春驼是知建元帝心事的,开口直指世族骄横,不尊国法,只重家规,眼里没有王族,皇权。长此以往,世家挟声望以令天下,借舆论威胁君上,架空朝廷,皇权旁落,如之奈何?又有顺常参世族“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

    士庶同站一处,势力更胜从前。又加之春驼二人字字句句虽颠倒黑白,却当真打中建元帝心坎,拳拳入肉。本还对激起民变、学生非议有所顾虑的建元帝往下一看,只见士庶嫌隙暂消后的朝堂、可供驱使之辈竟真只剩宦党。只觉得两耳轰鸣,好似下一刻便要被这站到一处的士大夫众夺去玉玺,脑海里只剩下必要同他们作对到底这一声音再无其他。怒喝一句:“够了,朕未决断便已替朕写好裁决。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御史卢慎口出狂言,诽谤君上,免冠罢官,除其门籍,不得再入建章。再有为其说情这,视为同党,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三公:丞相谢渊、太尉王玄、御史大夫陆衡;并卢慎兄侍御史卢悼等世家子弟,太师徐昭。光禄大夫颜肃之等寒门名士皆免冠以示抵抗。眼看着,便要到士大夫离心,国家分崩离析的地步了。

    自春驼顺常开口,顾桡便紧抿着唇,神情晦涩。及至建元帝怒喝冲口而出,他干脆阖目,似乎无奈失望之至。冠帽触碰地面的声音之中,少年如金石相击的清越之音格外的明晰:“父亲,儿有本要奏。”

    士人脸上俱是一喜,暗忖若楚王陈情,以其学识玄理,或可扭转乾坤;纵未必如愿,也必然一言惊世,振奋士林。恭和、临安辈适才自鸣得意的脸上出现一道裂痕,虽早有布置,也不免暗自惴惴。就连春驼,也是七上八下。唯有顺常,心内暗道:来了。

    建元帝正是怒火中烧,闻言看向诸子。只见赵王荏弱,已极力低头,争当透明人。齐王一味宽宏,不理政务。此时只无奈看着幼弟,嘴角挂着苦笑。晋王书生意气,见士人受辱,愤愤不平,早已免冠,竟还同寒士站到一处。韩王与宦党一损俱损,今日表现跟恭和辈简直如出一辙,方才有多不可一世,如今便有多惶惶不安。又是妒忌又是顾虑的视线在自小夺去所有赞美同关注的异母弟弟身上来来回回地逡巡。儿子本就不多,寄予厚望的那个越发优秀也愈加同自己离心离德。建元帝的头更痛了,但没有不准上奏的道理,摆摆手,无力道:“且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