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辟言不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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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帝升座,即随意摆手免礼。东魏为世家所建,国本重士,所以朝会无甚繁文缛节。加之近年大夫弃名教而崇道释,更不拘泥君臣俗礼。君臣各有坐席,启奏议事罢了。
中兴之治,四海承平。虽说近年朝中因宦党事暗流汹涌,明面上,着实一派升平,无甚大事。所以建元帝好整以暇地听完五常侍代奏各地刺史奏章后,只闲闲地随手翻了翻案上奏本。百官亦俱是习以为常,正寻思着趁初春景象,到哪处别院庄子,就着梅梢残雪饮宴作乐。建元帝却忽而长指一顿,定在奏本中间一本不起眼的折子上,观其制式不过是寻常御史上书。但不过一瞬,帝王便恢复闲适,似乎无事发生。小黄门察言观色,唱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下首官员一开始稀稀松松散漫,只等退朝。
却有几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尽是疑惑不解。正是御史台主官御史中丞崔秩,侍御史卢悼等。那上书本是卢氏兄弟亲自执笔,崔秩一手牵桥引线,交与那散骑常侍。临朝之前,亲眼看着奏本放入呈送御览,决不可能经五常侍之手的。只是,如今看来,圣上似乎毫无所觉?知情者心中疑惑,莫不是那阉人竟胆大妄为至此,不仅平日如此、在銮鸣殿内亦能扣下奏本不成?还是说,那御座上的人对五侯包庇藏私已到这般地步,对那上书视若无睹?无论何者,都足以让人义愤填膺,当中,以卢慎为最。
卢慎,字谨之。然而行事作派却半点与谨慎扯不上干系,比那西域烈马还要桀骜上几分,是有名的爆碳性子。好在时人对有才之士多有宽容,只谓之真性情。尝乘醉裸身,遇霁川楚王师徒同游花会,折枝相赠,谓鲜花赠美人。四下皆惊。霁川笑而不语,王引言赞曰:“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卢氏磊磊落落,一时名动。
话说诸公正欲退朝,卢慎突地愤然起身,朗声道:“臣御史卢慎弹劾五常侍弄权乱国,圣上包庇佞幸,养祸为奸。”遂一五一十地将由于宦党官员重利盘剥,而郑州、山东等地今岁大旱,重税之下户户家徒四壁,民不聊生。农户不堪其苦,奋起暴动,号为乞活,接连攻破州府,开仓夺粮。唯恐临近齐王治所听闻消息,宦党弃官署而逃,领兵封锁城门,竟将一干难民尽数困于内城。山东郡望清河崔、陈郡袁、谢等滞留本家的老弱旁系,不忍民祸,出动部曲救助,反遭诬陷。一时,山东世族本家所在人心惶惶。奏报越往下念,朝中越是一片激愤。再如何自恃涵养,惊闻骇报世族亦不免骚乱。卢慎的脾气更是越说越上来,渐渐从批判宦党所作所为偏移到大加训斥皇帝包藏祸奸,亲小人、远贤臣等激越愤慨之语上。
建元帝早便看到那上书,只是事情出在山东,又牵扯世族宦党,往深一层更有齐韩二王,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再者,他着实不觉得区区宦者能有那个胆子折腾出什么风浪的。不过世族么,倒不一定真是被诬了。这卢慎打乱他的布置,建元帝不免气恼,又听得这 诛心之言,字字句句指责他耳目昏聩,更是火上浇油。重重地一掌拍向几案,教那博山炉也跳了一跳,喝道:“放肆!”
卢慎正在兴头上,如何会停?更加慷慨激昂:“过则不惮改之。诚愿陛下除奸佞、肃朝纲,早日改过,莫陷歧途。”言毕,身旁的世族开始稀稀落落地站起来,继而人数逐渐增多,竟是泰半朝臣请愿!
建元帝看到的已不再是请求惩治宦官,而是自西魏末、东魏立始,即以不断上升态势崛起的世族向王权施压。是逼迫他走上同先前父辈祖辈那样有名无实的橡皮图章的狰狞巨兽。而这,正是三十年来他夜夜惊醒的梦魇,竭力遏制世族发展以期避免的局面!这么一搅合,建元帝原先几乎冲口而出的,对宦官在地方所作所为的质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余对整个世族的忌惮和对眼前这个借着范阳卢显赫门楣胆大妄为的小小言官的厌恶。他几乎下意识地看向廷尉,打算着有司将此不敬之人治罪。却发觉,廷尉陆寔亦是出自世家。再环顾一周,朝中官职,大半都为士族门阀所垄断。更觉心头火起,压下欲治五侯之罪的想法。“卢慎妄言尊上,收押掖庭,再行议罪!”说罢拂袖而去,最终半句没有提及对宦官的处理。
结果竟是如此,世族不由愣在当场。五常侍当中的恭和、临安就已指挥着一众舍人将卢慎强行押走,似打了胜仗般洋洋得意。这么一来,士大夫脸上就齐齐被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了。不仅世家子弟,徐昭先生亦是恼得红了脸,道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国辱士如此,呜呼哀哉!”而后负手离去。
那素会揣测上意的春驼,目送大步离去不允随从的建元帝,心中思量片刻,已生一计,转忧为安。旁边顺常者,却不是一贯的躬身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诸王所在,无意识地在手心划着个七字,忽而阴郁一笑,转身看了春驼一眼,而后离去。春驼顺其方才视线轨迹看去,诸王神色各异,陆续离场。唯顾桡仍定定地看着方才卢慎站的那处,神色难辨。胞兄齐王担忧地唤了他一回,才一振广袖离去。而楚王顾桡,为今上幼子,正是排行第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