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说的是东魏皇城，建康。迢迭起朱楼，飞甍夹驰道，话的是建康宫城，建章宫。这是宽永元年的第一个朝会，改元之年，不多不少正是东魏承前朝制，定鼎的第一百二十个春秋。

    凤阁龙楼、檐牙高啄；文紫武绛，分列左右。这是豪强并起，世家林立的时代，放眼望去，朝堂上：左边是姻亲、右侧是世交，枢要肱骨，无一不毓自名门。各家各族以田庄为支柱，凭谍谱示底蕴，彼此世代联姻，同气连枝，成朝中一大势力。此时时辰尚早，皇帝未至，便是各家交际的绝佳时机。以前朝西魏大族、侨姓王、谢，山东范阳卢氏以及与皇族同属吴四姓的陆氏为当下世族之首，陈郡袁、兰陵萧、荥阳郑、清河崔等位列第二梯队，按各自家族影响力形成金字塔状的辐射圈闲话家常。当中亦夹杂这以才学显贵的寒门新贵。自今上复兴太学以来，庶族寒门当中亦有真才实学之辈或为世家推举，或得圣人垂青，因而显达。当中名声最盛，莫过于太师徐昭。虽有世族对垄断仕途局面打破心生不满，到底摄于真才实学，无法撼动诸寒士声望地位，只是士庶之间略有嫌隙。

    独立于文武之外的另一个小团体属于一群因亲近皇帝而显达之人，他们够格入朝的人数不多，然掌握权柄却不输世家，在东魏的影响力数代以来隐隐坐大，是君王用以大牙士大夫的一着险棋。这个空出的位置也极为微妙，恰恰比文武更靠近御座些许，同诸王几乎齐平。这个显贵的位置，原先属于外戚，今上祖父嘉平帝冲龄继位，承恩侯梁氏跋扈，矫诏杀太傅沈谧，屠沈氏一族。吴兴沈氏同梁氏同归于尽，几近灭族。到先帝时，太后吴氏本为屠户女，因子封后，兄吴糜借女弟势官至中书令，欲效梁氏。今上以常侍除太皇太后吴氏党羽，五常侍一日并封关外侯，风光无限。近年来，五侯气焰益发高涨，不仅在朝会上屡有冒犯，甚至在京中对不入流的小世家公然索贿，更有传言，地方之中依附宦官之徒不胜枚举、吃相难看，令人作呕。

    然而，那个除外戚、兴太学，创下这熙宁中兴的皇帝对五常侍的所作所为却好似听之任之，不以为意一般。在几个末流小族因不配合常侍而以莫须有罪名论处后，五侯之名便真正是天下皆知了。不止一些自觉根基尚浅的小姓子弟依附其上，逐渐连地方之中的末流世家、皇室疏远宗亲亦勾结宦官，形成现如今朝野间权势熏天的宦党。

    殿外静鞭三声，昭示御驾将至，一时间，满室皆静。

    一片银色重锦衣裾翻飞，几乎同时跨入殿内。细白面皮、容长连，眼细长而略微下垂；唇薄而微挑，天生带笑，自是一副谦卑掐媚的奴才相。然而这时走起路来却刻意地趾高气昂，活脱脱的小人得志。正是五常侍：春驼、福沛、顺常、恭和、临安。除了皇帝，谁见了都得客气地称句侍中大人，就连皇子之中，也有为示亲好而叫着“保父”之称的，当真是一时无两。

    五常侍虽形容气质相仿，越过百官走向自己位置时姿态却不尽相同。福沛、恭和、临安三人不自觉地把背挺直了些，双目斜向檐上，扯出不屑的笑挂着；春驼目不斜视地走在正中，众星捧月、故作持重；顺常择稍落后半步，微躬着身，做足了卑微之态。这时候，城府深浅就一目了然了。前三者不过小人得志，宫外置家产别业无数，生怕旁人不知贪墨之巨；春驼以五侯之首自居，手里握着义女陈婕妤同韩王，最会揣测圣心，只是格局不大、好弄小巧。倒是顺常者，惯常一副谦卑掐媚之态，却能不显山不显水地教肱骨大臣、皇子诸侯碰钉子、吃挂落，让人看不出深浅。

    世家子弟么，涵养总是好的。一介阉人作威作福到头上了，每每朝会，可以借着职务之便踩着点近点，好似这文武百官是子恭候他们一般耀武扬威地走过，也还能端得住，仪容不损分毫的。一则，姿仪风度已刻进骨子里头，凭他如何受辱也不可有失气度；二则，也拿不清上头那位是个什么章程，先前事事清明有为的，唯独事涉宦党就成了昏聩暴戾之流了，也是稀奇。

    静鞭声完全消散，皇帝的身影才出现在这銮鸣殿上。今上号为建元，未驾崩有谥号前便称建元帝，圣寿五十，践祚将将三十年整，为此改元。建元帝弱冠之年登上大宝，政绩不凡，着实称得上有道明君。这比形同傀儡的父祖丰厚了数倍的功绩与皇族前所未有的权势，让这位知天命之年的帝王天然地多了几分睥睨天下的傲气。双鬓未白，目光炯炯，容貌是爽朗清举、龙章凤姿的俊逸。

    诸王随驾进殿。世族以诗书传家，最终教养。皇族顾氏，本为吴楚豪强，与义兴周、吴兴沈、吴郡陆并称“吴四姓”。成为皇室后仍旧保留每日早课的传统。皇帝这是与诸王自函德殿同来。依长幼序列次入内，赵王顾棕打头先行。前些年异母兄长蜀王顾棠病逝后，他成为皇子中居长之人。然而，他生母卑微，母子谨小慎微惯了，都一般无二的唯唯诺诺性子。这时虽走在前头，却小心翼翼的，既恐太快惊了圣驾，又怕过慢遭后头弟弟埋怨，每迈一步，好似要量度过步幅似的。齐王顾樟随其后，母为夫人谢氏的齐王完美继承了陈郡谢的儒雅宏量。配合地与赵王保持一段令他安心的距离看，随前面人的步幅微调速度，脸上温文和煦，半点不见哂笑与不耐。王夫人所出的燕王顾桢早夭，齐王之后乃是晋王顾檩，外祖是名满天下的徐昭老先生。家学渊源，晋王亦是书生意气，放逸怪诞得很。韩王顾楠，母为婕妤陈氏、春驼义女。身边宦党鹰犬无数，鞍前马后。眼角眉梢，俱是骄纵嚣张。楚王顾桡年纪最幼，为夫人谢氏的蚌珠儿。其时长子齐王业已定亲，谢夫人老蚌生珠，自然母病子弱；加之燕王夭折，故楚王由王夫人代为抚养。王谢世家倾注心力教养，自然是教科书式的芝兰玉树。只是，霁川评之曰：过刚易折，慧极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