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南宫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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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然一行敲锣打鼓地到了平江,平江分坛的阁众拉了老大的排场迎接少阁主莅临。一时,流云阁少阁主来了平江的事传得人尽皆知。说也奇怪,蒙古军队的铁骑都已直逼平江城,这城中却依旧繁华如故时模样,酒巷深处传来的靡靡之音丝毫不见亡国恨,唯有人们茶余饭后的一声悲切才让人记起唐宋的盛世年华。

    柳然与寒箫在平江分坛落下脚,晚间寒箫设宴款待柳然,请了当地几个名厨做的是平江的名菜,柳然赞不绝口。觥筹交错间,柳然兴致愈发高了,道:“早先听阁主提过,平江城势力复杂,几家政权都盯着,南宫家在中间左右逢源,仙子便先说说眼下南宫淳走后南宫家的情形。”

    “南宫世家上代当家南宫淳有三子三女。长子南宫逸陵、三女南宫安宜是早已过世的侧室余氏所出;次子南宫崎、五女南宫樱棹是正室梁氏所出;六女南宫玥珀是妾室张氏所出;四子南宫晓是私生,也归了妾室张氏房中。嫡庶有别、男女不同,再有所偏爱,这万贯家财人人紧盯,如何和睦?”说着,寒箫纤指点酒,在桌上划出六点,又道,“六个子女中,长子、次子、三女都已婚配。南宫逸陵娶的是辽东沈家千金,也就是南宫淳生母沈太君的侄孙女,沈宝络;南宫崎娶的是临安杜家千金,杜佩然;南宫安宜嫁了大宋吏部尚书关定北四子,关显之。少阁主请看,梁家、杜家、沈家都是商贾大家,而吏部尚书也曾是大宋朝中重臣,仅这一代便是盘根错节,更不消说这近百年了。南宫家明面上做的是木材日货的生意,暗地里才是真真的流水。”寒箫语毕,桌上已是画着一张网。

    柳然一饮而尽,爽利一笑:“‘树大根深’,这话当真无差。”

    寒箫又道:“纨袴膏粱在金玉堆中便会奢靡腐化。南宫逸陵挥金如土,无视伦常;南宫崎终日泡在脂粉堆里,是个楚馆常客;南宫晓嗜赌如命。如今除了金库钥匙握在沈太君手中,整个南宫家的生意大多是南宫逸陵在管,二子徒有当家的虚名,并未真正管事。南宫淳一死,先是几个眼头活的江湖门派想插一脚,敛些买卖自己牟利,再有就是他背后的靠山要发难了。前几日,南宫三归宁,也不是省亲这般简单。越州同知郑埙因开罪副相贾似道,被治走私私盐之罪,因其早年是吏部尚书关定北门生,关定北又屡次上书参合贾似道,所以此次便祸及关定北。关显之一定是让南宫安宜来求娘家援手。财、权、势,关家看上南宫家无非为的这些。”

    “此外,”寒箫接着说,“南宫家在明里暗里与外族勾结,干的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大宋王朝气数已尽,南宫家找上这个靠山自是精明。只可惜,中原武林一向仇视通敌卖国之徒,哪怕有一日蒙古军铁骑扫平中原,这些武林势力也不容蒙古人小视。这些事见了光,恐怕南宫家难逃千夫所指之境。”

    柳然看着寒箫意味深长的笑容,便心领神会,又是一笑,道:“这么看,还真是一潭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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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江城清水大道上的南宫府门外,两个丫鬟领着六个小厮等着。远处,一顶缎包软轿出了巷子,进了清水大道。两个丫鬟见有光亮忙伸头去瞅,像是确定来的是要等的人,赶忙迎上去。

    轿子停在南宫府门前,粉衣丫鬟上去撩开轿帘,轿子里出来一个白面年轻男子。此人一身双宫丝质长袍,外套碧绉对襟马甲,冠上缀着东海圆珠,拇指戴着蓝田玉扳指,富贵逼人。方出轿子便是伸着懒腰,呵欠连天,一副精气欠佳模样。此人是南宫家老二,南宫崎。这般样子一看便知是才从哪个花楼回来的。

    粉衣丫鬟上去扶着那男子,急道:“二爷可回来了,急死了汶雪了!”

    这自称“汶雪”的是南宫崎房里的管事丫头。南宫崎半倚在汶雪身上,看样是方醒酒,挥着手,说:“头晕得紧,先回苑里歇歇。”

    蓝衣丫鬟也迎上来,道:“二爷回来了,老太君备宴,正和太太、奶奶们在那儿候着爷呢,还是先去罢。”

    南宫崎一看说话的是他祖母房里的大丫头怀琴,就知道是他祖母派来的,遂道:“晓得,我这不是回了。”刚要往门里走,又问怀琴:“就老太君、太太他们?大爷、四爷都来了?”

    怀琴笑笑,说:“大爷、四爷也是才来,这会儿子该也去了。就是五姑奶奶说不大好,就没来。”

    汶雪拿出药瓶,倒出一丸药给南宫崎,说:“二奶奶叫给拿了醒酒药,二爷凑乎着用,回去一趟怕晚了。”

    南宫崎不大情愿地吃了药丸,汶雪又从小厮手里拿起温着的参茶让他送药。南宫崎边走边问怀琴:“五妹如何不好?”

    怀琴答道:“五姑奶奶受了风寒,不大爽利。”

    南宫崎也没再多问,到了沈太君苑里,在客间让汶雪伺候着换了身黄绿锦袍便服,就去了内厅。一进屋,果然是齐聚一堂,正中坐的华服荣妆的白发贵妇雍容华贵,便是沈老太君。

    “崎儿给祖母请安。”因南宫崎是当家,遂只向沈太君一人请安。

    沈太君见南宫崎回来,本就挂着喜气的脸上更是乐开了,招手唤他过去,让他坐在自己右手边上。

    再一看,南宫安宜坐在沈太君左手边上。南宫安宜是平江城家喻户晓的美人,样貌倾城。南宫崎声旁坐的是大爷南宫逸陵、四爷南宫晓。细细打量,南宫逸陵和南宫晓也是像南宫崎一般相貌不俗,只是南宫逸陵带着沉稳之气,神采奕奕,南宫晓就多些纨绔子弟的颓气。

    从南宫晓再过是南宫淳正室梁氏,然后是大奶奶沈宝络、二奶奶杜佩然、六小姐南宫玥珀。沈宝络、杜佩然都是大家闺秀,样貌端秀,南宫玥珀才六岁,是个玲珑小美人。

    待席作坐定,沈太君拉过南宫崎的手,又拉着南宫安宜的手,笑着说:“安宜,看看你二哥哥来。”

    南宫安宜一笑倾城,道:“有二年不见,二哥哥愈发健朗了。”

    南宫崎寒暄一句,杜佩然跟汶雪使个眼色,汶雪即刻把手中锦盒递给杜佩然,杜佩然起身走到沈太君身后,笑得一团和气,道:“老太君,二爷听说珍宝斋来了棵佛掌灵芝便火急火燎地去了,说要取了给老太君补身,还误了家宴,真是不该。”说着还拍拍南宫崎的背。

    沈太君命怀琴接过灵芝,道:“崎哥儿最贴奶奶的心。也不必总上心药材,一家团圆奶奶便甚么病甚么殃也没了。”

    杜佩然这般为南宫崎打圆场也不是第一次,南宫崎习以为常,就顺着她的话接着说:“这灵芝是好。”

    “老太君身体康健自是我们儿孙之福呢。”大奶奶沈宝络已有八个月身孕,肚子高高突起,气血红润,光彩照人。

    沈太君乐道:“络哥儿要给奶奶添个重孙,奶奶最欢快呢。”

    沈宝络让沈太君一说,红了脸,久久不语。

    南宫逸陵望着脸颊绯红的娇妻,温声道:“前些日子陈妙手来看过,说这一胎铁定生男。”这句活一出,众人面色各异。

    沈太君拍手大笑,说:“好好好!咱们南宫家有后了!”

    “那珀珀要当姑姑了!”六小姐南宫玥珀伸着粉嫩的小手夹着腰果塞到小嘴里,双颊塞得鼓鼓的,童声清脆可爱。

    南宫安宜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瞟了站在一旁候着的张姨娘一眼。张姨娘觉出玥珀失言,即刻出声训斥幼女道:“还有三姑奶奶、五姑奶奶呢,哪有你说话的份!”

    南宫安宜这才放下玉箸,和蔼笑着对南宫玥珀说:“珀珀说的不差,我是三姑姑,你五姐是五姑姑、你就是小姑姑,一般疼着小侄儿。”

    “是了,小少爷也该有个好名儿了。”南宫晓是私生,又因好赌欠债,在内在外名声皆不好,备受家人白眼,所以虽有英俊相貌,却少了些英气,此刻见机为幼妹开脱也说得底气不足。

    “阿晓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沈太君笑得脸上生花,看向南宫逸陵,说:“前些日子,栖霞寺住持觉尘大师给择了个‘暄’字,我和你大娘看着是好的,就等你这个作爹爹的拿主意。”

    南宫逸陵笑道:“奶奶、大娘觉得好,那就定这个字。”

    沈太君看着沈宝络道:“好,那我的小重孙便叫‘南宫暄’咯。”

    沈宝络扶着肚子,温柔笑道:“这大抵是个好字儿,要是五姑娘在这儿铁定能说出好些门道。”

    杜佩然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五姑娘有学问,咱们这些粗笨的懂些甚么。”

    这话听着刺耳,南宫崎暗里瞥了杜佩然一眼,旋又陪着笑脸对沈太君说:“五妹平日里就爱读书,这倒是好,现下都成女状元了。”

    五小姐南宫樱棹素日喜欢读书,常是出口成章。

    沈太君满意点头,左右一扫,却没见南宫樱棹,就问梁夫人:“樱哥儿呢?”。

    梁夫人道:“棹儿身子不适,就不来了。”

    张姨娘听了想讨好梁夫人,遂在一旁接口道:“五姑奶奶身子一向弱的。”

    杜佩然手执白瓷勺拨弄着碗里的珠玉翡翠羹,笑道:“五姑娘就是素日闷在房里不见太阳闷坏了,倒不知是哪个乱嚼舌根,赌咒五姑娘。”

    张姨娘让杜佩然一句话堵得面红耳赤。

    沈太君伸手指杜佩然,佯怒实喜:“就你性子顽皮,不吃一丁点儿亏。”说完又对南宫崎说:“崎哥儿,今儿回去就训训她!”

    南宫崎笑得不自在,应道:“她会哄奶奶欢喜。”

    杜佩然不依不饶,接着道:“我笨嘴笨舌,二爷可瞧不上,回去都不爱搭理我的。老太君不知道,前些日子二爷还说,要四爷可别娶个我这般的。”

    沈太君先笑得前仰后合,又恍然大悟似的,对张姨娘说:“我记着,阿晓有十八了,也是时候该娶房媳妇了。”

    张姨娘心里美,才要回话,梁夫人已经开口:“老太君,春福酒楼的莫掌柜有个千金,今岁十四,样貌端好,品性贤良,我看着和四爷很是般配。”

    南宫晓方要喝汤,脸还埋在碗边上,就抬起双目,欲言又止。

    张姨娘气不打一处来,南宫逸陵和南宫崎娶的都是名门大家的闺秀,梁夫人竟要用一个酒楼老板的女儿来打发她的儿子。虽说不是她亲生,可毕竟归在她房里的,她可全指望这个儿子出头,遂阴阳怪气地对梁夫人说:“五姑奶奶也十五了,老是攥在手里不嫁,甭叫外人疑思是有暗病,嫁不出去可要好看了。”

    一语掷地,沈太君怒不可遏丢了箸,众人顿时噤如寒蝉。

    沈太君老眉皱作一把,看也不看张姨娘一眼,气道:“我不是说过,樱哥儿的事谁也不准多嘴多舌!”

    张姨娘这才知道怕,刚要解释自己是气急失言,可梁夫人已抢在她之前开口:“老太君莫气,别为了这些无谓的伤了身子。”

    南宫玥珀见沈太君忽然发火,被吓得小脸刷白,撇着嘴呜咽一声,大哭起来。张姨娘让南宫玥珀哭得心烦,遂道:“哭哭哭,没用的丫头。”

    玥珀让娘亲一训反是不敢哭了,只撅着嘴哽咽,样子楚楚可怜。

    梁夫人看热闹般道:“六小姐尚小,你这个做母亲的平日不懂以身作则,还怨孩子没用。”

    沈太君拉起南宫崎的手说:“崎哥儿,樱哥儿可是奶奶的心头肉,你可要好生护着你五妹,不能让旁人欺负了她去。”

    南宫崎点头,道:“有我在一日便护着五妹一日,奶奶放心。”

    知道沈太君偏爱南宫樱棹,杜佩然赶忙宽慰沈太君道:“五姑娘的事儿,莫说她哥哥了,就是我这个嫂嫂也上心的,五姑娘今儿不大好,回头我去看看五姑娘,也叫奶奶安心。”

    沈太君点下头,道:“你能有这个心便是好的。”

    再下便是闲话家常,一家和乐,殊不知这是真实之景,还是浮华之色。

    梁夫人一心想着自己的南宫樱棹,众人再絮叨些甚么她也听不进了,待席散了,她便带着丫鬟要去南宫樱棹的院落。

    杜佩然追上她说:“夫人,我陪您去。”

    梁夫人拍着她的手说:“你赶快回去伺候崎儿,趁他今儿回来了你就好好想想辙哄哄他。你看老大媳妇的肚子!”

    杜佩然一脸不情愿,道:“那也是我肯就行的?偏二爷不愿留宿,我总不好拿绳儿捆了他!”

    这时,南宫崎也跟了过来,对梁夫人道:“母亲,我陪您去看五妹。”

    梁夫人哭笑不得,道:“这大晚上的,你就是嫡亲兄长也不好去妹妹闺房,带你媳妇赶紧回了,娘还要抱孙子呢。”

    杜佩然满怀期待地看向南宫崎,南宫崎却道:“账房还有一份账没清,我去看看。”

    杜佩然立马一脸阴霾忿忿。

    梁夫人训南宫崎道:“原先求你都不去,事儿都让老大抢去了,你这会子用哪门子功,回去!”

    南宫崎点头道“是”,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跟杜佩然回了自己的院落。

    见二人走远,梁夫人才去了南宫樱棹独居的“钟微别院”。南宫樱棹生性孤僻,终日足不出户,又不爱与兄弟姐妹亲近,沈太君便把府里最清幽的院落给了她。

    此时的钟微别院寂静无人,梁夫人径直走到南宫樱棹的闺房外,但见南宫樱棹的贴身丫鬟南韵守在门口。

    南韵见梁夫人来了,便福道:“太太来了,小姐歇下了。”

    这时,房里传来幽幽一声:“可是娘来了?”

    梁夫人推门进屋,只见南宫樱棹只着缎子里衣,卧在床上,房中昏光一点照得屋里人面色苍白。梁夫人叫南韵点上灯,这才看清了南宫五的样貌。

    剪水双瞳,眉眼如画,虽是病中,却也是不俗。

    丫鬟端起圆凳放在床边,梁夫人顺势坐下。南宫樱棹便要起身,梁夫人见她起得艰难赶忙去扶,南韵拿着金丝团枕给南宫樱棹靠着。

    梁夫人心疼道:“我的儿,我当你是不喜人多,找借口推辞,竟真是病得这般重,可找大夫看过?”

    南宫樱棹咳嗽几声,道:“来看过了,说是受了凉,也开了药,方才南韵也煎了给我服了,让娘操心了。”

    梁夫人道:“怎么受了凉?”

    南韵忙答道:“回太太,是前日忽然起风,没来及给小姐添衣。”

    梁夫人斥南韵道:“没心没肺的,伺候小姐敢不上心!”

    南韵忙告饶:“太太息怒,南韵知错了。”

    南宫樱棹道:“娘甭怨她了,也是我嫌多穿缀事,心想也无妨,谁知就招了风。”

    梁夫人握起南宫樱棹的手,说:“你可不好这么纵着下人。”说完,把南宫樱棹的手掖到被里,然后看着南宫樱棹叹口气,说:“唉,娘也老了,以后若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南宫樱棹道:“娘健朗得很,怎没来由地说这些晦气话。”

    梁夫人又叹一口气,说:“你看看这一家子,老大盯着你二哥当家的位子,老四就知道混赌。再看你二哥,终日去那些浊地,不务正业。自你爹走后,家里三天两头有人上门,个个寻目着咱家的产业,让人不得安生。哎,老太君虽是最宠你爱你,可也是害了你,你说娘怎么放心你?”

    南宫樱棹嘴上宽慰梁夫人说“会好的”,面上却不由皱起眉。

    梁夫人也是心烦,一挥手道:“罢了罢了。”然后老脸生笑,道:“棹儿啊,娘上次同你讲的事儿,你可再想想。那个刘公子是你表哥的朋友,在这儿也有些田产,又愿意入赘,你年纪也到了,不如就……”

    梁夫人还没讲完,南宫樱棹就打断了她:“娘,这事以后甭提了,还是要看老太君的意思。我倦了,娘,你也回去歇着罢。南韵,送太太回去。”

    梁夫人知道她女儿的脾气又上来了,遂道:“得得,我的小姑奶奶,娘也不扰你了,你歇罢,我回了。”说着便起身走了。

    梁夫人操心南宫樱棹的婚事也是事出有因。

    连年战乱,平江沦入异族之手。立身乱世,沈太君常是妄自惊扰。于其心头爱樱棹,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护着,恐其受战火牵连,便自小养在闺中,与世隔绝,便有了樱棹的孤僻性情。因南宫三貌美传遍平江,世人都猜测,从不出深闺的南宫五必是同样倾城绝代,遂从樱棹十二岁起,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可老太君却沉得住气,一味挑剔,为商者,恶其品貌不佳;习武者,嫌其文墨不通;汉官责其卖主求荣、胡官恐其轻视欺凌;市井之徒更是难入其眼。每有人提亲沈太君一概回绝,加上世人从未见南宫五小姐真容,日子久了,便有了南宫五小姐身怀怪病、貌若无盐的种种传闻。

    谣言猛于虎。梁夫人对南宫樱棹的婚事便分外心急,甚至想到招赘这个法子。着实叫人笑话,也惹得南宫樱棹不悦。

    梁夫人头疼不已,实在不知如何,训了南韵几句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