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吉原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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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场的间隙,客人们饮酒寻欢。交杯推盏,举座相呼。热闹气氛中,阿若叶表现得十分放松。像一个常年流连于烟花之地的老手,没一会儿就躺倒在了众游女的香软怀中。相比起来,有世则狼狈得多。他到底年轻,不是那种油滑的老妖怪,对上在红尘中打滚老练的游女们自然招架不住。满脸通红也不知是被逗的,还是被灌酒灌的。
阿若叶靠在游女的大腿上,用扇子指着有世,“看这位小公子,多俊俏啊……”
周旁人纷纷掩袖娇笑出声,有世脸涨得愈发红,狠狠瞪了阿若叶一眼。忽然他呼吸一顿,一缕浓烈的妖气如同一根蛛丝钻进了他的鼻子。这缕妖气像是一个小勾子把有世的魂从意乱神迷的状态里给生生勾醒了过来。
他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向后一个转头,妖气消失了。
如果这还是幻觉,有世可以把自己阴阳师的名头当破烂扔了。他迅速坐正,口中默念口诀,在大腿上画了一个指向的法阵。法阵上出现一个古朴的司南,前后左右转了一圈,依旧什么都没找到。土御门有世心下暗惊:好厉害的掩息之术,这绝对是个了不得的大妖怪!
顾不得那点敌我之别,有世一把把没骨头的阿若叶扯起来,“喂,你察觉到了吗,那股妖气!”
阿若叶被拽得一倒,干脆赖在有世肩膀上。他的笑容因为沾染了酒色愈发妖冶,他拍了拍有世的肩膀安抚道:“哪有什么妖气,你闻错了。”
“什么闻错,明明有!”
“年轻人,”阿若叶冲着有世的耳朵呵了一口气,“不要这么慌张,毛手毛脚的……”
有世被他呵得后背的毛都要炸起来了,手忙脚乱地把他推了开去。
此时台上锣鼓一响,大幕拉开露出了重新布置的舞台。花楼的客人们听说今天蝶容会演两场,纷纷叫好出声。受气氛感染,赏钱雪花似的飞向舞台。立刻就有侯在一旁的小厮上去手脚麻利地捡干净,以免影响了演出。
加演一场,众人喜闻乐见,可是有人却不满意了。
东边雅座上一个新潮西洋打扮的富态商人不满地拍着肚皮,“怎么还要加演一场,不是说开始竞拍了嘛!我的钱都准备好了!”
他一挥手,身旁的手下将两个手提皮箱重重搁在桌上,发出两声闷响。箱盖打开,全是崭新的女王头,还发着油光。重要的客人不满了,陪坐的人怎么劝慰,这位大商人都不乐意。此时花楼老板拎着衣袍蹬蹬上了楼。
“哎哟,这位客人啊,别急别急,”老板做小鸟依人状,拿手心去拍大老板的胸口,“这是额外的福利,额外的福利……你耐心等等,蝶容的清姬的扮相,哎哟……啧啧啧……”
“少给我来这套,”商人一把推开谄媚的老板,“你以为我是付不起钱吗?我告诉你,就是华容见了我都不敢怠慢。我看得起他蝶容才过来,你们在这里给我磨磨蹭蹭的,不想做生意了是吧!”
他闹得太大声,语气嚣张,言语粗俗,惹得人看笑话。有世最不喜这般人,嫌恶地掩住了鼻子,避开目光。阿若叶的目光落在那商人身上,目光冷漠。他发出一声轻笑,同有世问:“如果人有寿命的话,他那两箱钱可以买多久呢?”
土御门警惕地望着他,“你要干嘛?”
阿若叶摇摇手里的扇子,“就是问问而已,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对人类不感兴趣哦。”
说话之间,蝶容再一次登场。他扮演的清姬苦寻失信的恋人而来,满身狼狈却不改她浓艳的爱情与容颜。原本吵吵嚷嚷的商人看到他,顿时收了声。他痴迷地望着,开心地拍手道:“好好好,等一下,我要他穿着这一套衣服陪我,哈哈哈!”
花楼老板在一边点头哈腰,“是是是,好好好,客人说什么都可以!蝶容特别听话,怎么样都好!”
阿若叶侧着身,摇头道:“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啊……有世啊有世,这样的美人就要被糟蹋了,你可要去英雄救美呀。”
有世不想理他,心中打定主意等入夜之后要在这里晃一圈,将那只躲藏起来的妖怪抓住。
时近晚上十点多,吉原最热闹的时候。
吊了人们一晚上胃口的竞拍终于开始。游女们替有意的客人铺纸研墨,客人们斟酌着写下自己的有意的价格。那个势在必得的商人直接叫手下拎着钱在台边等,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其他没有钱竞拍的人也不愿意走,留下看热闹,想看一看这位蝶容能不能超越现在的花魁,成为新的话题人物。
土御门无意此,但也忍不住好奇,问阿若叶:“你要竞价吗?”
阿若叶拿着笔斜扫了他一眼,捏起一张红纸,“怎么,你想参加吗?”
“不想,”有世果断拒绝,准备站起来。
阿若叶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拿起旁边的酒壶给有世倒了一杯酒,“反正你今晚也不会离开吉原,不妨把这场戏看完。你看台上的蝶容那么美,你难道不想知道最终谁抱得美人归吗?”
土御门有世狐疑地盯着阿若叶递来的那杯酒,外强中干地警告道:“你别想打什么主意。我才不信你方才没有察觉……今晚的这只妖怪,一定由我土御门拿下。”
“好好好,”阿若叶将酒杯放在有世的手里,“让给你,让给你。我不抢,不抢,好吧?”
话音刚落,台上又一声锣鼓,花楼的老板举着一支红笺走到台上。他的脸在灯光下泛着油光,一颗金牙闪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他当众打开那张红纸,咳嗽一声宣布:“我宣布,今晚蝶容的客人是——土御门有世大人!”
“什么!”
富态的商人气得直接掀翻了自己的桌子,循着陪着阿若叶和有世的游女的欢呼声狠狠地瞪过来。阿若叶用扇子敲着手掌,“恭喜啊,恭喜。”
追光灯照在他们的身上,映出有世错愕呆愣的表情,连手里的酒打翻在膝盖上他都没察觉。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一瞬之间恶向胆边生,他狠狠扑向了阿若叶,“啊啊啊!你这个混蛋!”
阿若叶一把躲了过去,按住了有世的肩膀,抬扇掩唇笑道:“不要害羞,我会陪你过去的。”
他放在有世肩膀的手好似轻轻一按,实则很有分量,有世被他按得站不起来。疯狂挣扎着,背上一麻,不知被点到了哪里,瞬间手脚麻痹,言语不能。只能瞪着眼睛,眼睁睁地瞧着自己被阿若叶扶起来,一步一步朝着楼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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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出来了出来了,苍助快扶着蝶容去洗漱,”管事的嬷嬷大声命令着,“都给我警醒着一点儿,不要怠慢了贵客。”
花楼的人忙碌起来,备酒奉食,铺软扫榻。已经演奏了一晚上的乐师抱着乐器小步跑过回廊往宴会厅去,继续为客人们弹奏美妙的乐曲。老板也亲自过来催促,他手里拿着一大块金子。赤足的金,沉甸甸的,带着馥郁的香气。
他忍不住摸了又摸,咬了又咬。这样的金子有足足一箱,要五六个人合力才抬得起来。箱子打开时,那等光泽叫什么东西都无比逊色。这位土御门的公子实在是太大方了,大方得叫花楼老板腿软。就凭这一箱金子,明天吉原将会刷新“一掷千金”的新传奇。
什么富商老板,在这箱金子面前屁都算不上。有钱就认爹的老板抛下还在不满的富态老板,转头就来奉承有世他们。好一番花言巧语把有苦嘴难开的有世和笑眯眯的阿若叶领至这里最好的宴会厅,老板转头就来催蝶容。
蝶容的徒弟苍助正将蝶容搀扶进浴室,退出去拿随后要陪客的衣裳,在门口被老板拦了一个正着。
看到他,原本对着金子喜笑颜开的老板瞬间改换了脸色。嘴角向下一沉,阴狠道:“苍助,你不要以为被蝶容收作弟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当初我大发慈悲把你捡回来,省得你被河边的野狗吃了,你就应该记住这份恩情,报答我。再让我发现你想借蝶容的势偷懒,哼,当心我打死你!”
苍助这孩子从小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性格沉默不会讨人喜欢,常常被人欺负打骂。一次,他被人欺负狠了,爆发出一声高亢的怒吼。那声音音域广阔,因为包含情绪,竟十分悦耳。这被蝶容听到了,觉得这个孩子很有天赋。就将他收为弟子,改了名字,教习歌舞。
但老板并不会因为苍助拜了师就允许他偷懒,每天依旧派许多的活计给他。但蝶容认为这样会叫人分心,就给苍助定下许多规矩,不许他干活弄粗了手,灰尘伤了嗓子。如此“偷懒”,老板就觉得养了一个闲人,打骂也并没有少去。
听到老板的话,苍助没什么反应,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根木头。老板瞬间火起,一把拽住这小子的衣领,“臭小子,你给我听着!你……”
“苍助……”浴室内响起蝶容模糊的呼喊声,“我的衣服……”
苍助在门外应了一声,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看着老板。老板哼了一声放开手,苍助刚准备进去,老板忽然伸手拦住了他,多疑而嫌弃的目光落在苍助身上,“你小子……也十七岁了吧。”
苍助不动,老板啧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年轻人的相貌,厌弃地说:“……没用的东西。”
然后他带着一点警惕和防备的语气说:“你不准进去,叫阿花她们过来。”
苍助收回脚步,略弯了弯腰,没有一点表情地转身去叫别人来继续服侍。老板看他离去,悄悄挪开浴室门,透过细细的门缝朝里望去。浴室里一片水雾缭绕,蝶容纤细白皙的背脊在水雾中若隐若现。老板垂涎地偷窥着,女仆们说笑的声音从转角传来。他登时打了一个激灵,速速合上拉门,蹑手跑了。
三刻钟后,重新装扮过的蝶容由苍助陪伴着来到宴会厅的楼梯口。老板打量着他的装扮,觉得太素净了,不是很满意,应该再戴上几只簪子才好——要像花魁太夫华容那样华贵才最好。不过,转念一想今晚贵客的身份,又觉得这样或许更对人胃口。
“今晚你要尽心服侍。我已经打听过了,土御门可是公卿大家。你如果讨人开心,说不定前途无量。到时候把你赎出去,你唱一辈子的戏都随你。”
说到这里,老板极为古怪地笑了一下。蝶容不过点点头,继续由苍助扶着往上走。其他人见此,或许都会嘀咕蝶容太过高傲,其实只有苍助知道自己的老师其实根本没有听老板在说什么。他的心思还在今晚的演出上,回顾着自己的表现,思考还有哪些地方可以改进。
果然,蝶容眨了眨眼睛,回头看着苍助问:“你今天的练习完成了吗?”
苍助答道:“已经完成了。”
蝶容轻轻嗯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练习很重要不能落下,一些粗活也不要继续做了,伤手,知道吗?”
点名蝶容的客人在留下过夜时会被告知一个奇怪的要求,那就是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伤了蝶容的脸和手,因为这会影响他之后的演出。当初一个秃不懂事,用热水烫伤了蝶容的手指。平时不多话的蝶容竟然在陪客的时候直接大发雷霆,将当时在场的人都吓了个半死,那位客人也被吓得不再来了。
老板因为这件事可气死了,将那个秃打骂了一顿。而蝶容因为怠慢了客人,被老板绑在院子里用鞭子抽了一顿。
鞭子全抽在他的背上和胸上,露出在衣服外的吃饭的皮肤没有丝毫损伤。蝶容被抽成重伤,即便如此第二天依旧登台表演,举手投足间没有任何异样。
在蝶容的世界里只有他重视的表演,其他东西不能打搅到他半分。这份标准也被他用到了苍助身上。再一次被叮嘱,苍助的眼珠飞快地朝老师身上偏了一下又迅速收回,变成那副表情全无甚至到了麻木的模样。
最终的回答,也不过一句:“我知道了,老师。”
门侍的语调拉长到了古怪的地步,纸门被拉开——“蝶容到了。”
土御门有世被阿若叶阴了一把,一直到坐到宴会厅的主位,他的禁言都没有被解开。不说话不喝酒,陪坐的其他人都觉得奇怪,这位年轻公子难道是看不上其他庸脂俗粉,不满了吗?
阿若叶坐在他旁边摇着扇子说:“他第一次来,难免紧张,大家不要再朝着他看了。再这样下去,他可就要逃跑了呢!”
他指着有世通红的脸取笑,游女侍者们也都哈哈大笑,乐师甚至弹起了十分欢快的乐曲配合这个气氛。有世哪里是害羞,分明是气得要死。奈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脚又动弹不得,瞪着阿若叶的眼睛仿佛能劈出雷电来。
这个可恶的家伙,从小就这么戏弄自己!
直到蝶容到来,他被迫紧闭的嘴唇忽然得到了解放。一声怒骂正要脱口而出,可他看到蝶容安静地正坐在门口低眉垂目的模样,突然之间就没了言语。支支吾吾的,竟真的害羞了。
阿若叶依旧是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模样,斜靠在凭几上,毫无掩饰地打量着蝶容。他的目光太过直白,一旁跪坐的苍助抬起头来。虽然他已经十分隐晦小心,但那点泄露的余光还是被阿若叶给捕捉到了。
苍助一惊,头垂愈低。
宴会厅内富丽堂皇,酒香气暖,乃是人间欢景。而仅仅是一扇纸门之隔,蝶容和苍助背后乃是浓浓黑夜。今晚云遮群星,夜空愈发浓黑诡谲。在古老的故事里,门通向另外一个世界,那么坐在门边的人又是哪个世界的使者呢?
一丝阴风从廊外吹入,悄无声息地潜入人间。
“喂,”有世推了阿若叶一把,“你不要这样,太失礼了。”
阿若叶勾起嘴角,“真是怜香惜玉的人。”
苍助扶起蝶容,落座于有世身旁,可他却不坐下。而是走到廊下坐好,关上纸门等待。阿若叶注视着这对师徒的一举一动,问道:“这位小哥不进来吗?”
一人笑答了一句:“他这样的下人是不能入内伺候的。”
有世没听到阿若叶的问话,他忍不住一直盯着蝶容的侧颜瞧。虽然阿若叶多事且坏心眼,坑了有世一把。但面对此景此情,有世纵是再恼怒,也忍不住有一丝浮想。他的手心微微冒汗,感觉到了一丝紧张。
有世果然是一个没什么喝花酒经验的毛头小子,完全没有意识到蝶容现在像一只漂亮木偶一样坐在他身边不搭话,不劝酒是多么不合格的表现。不过仅仅是这样,就已经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怎么办。
比之台上的浓妆,现在这般清丽的打扮果然更引起他的注意。即便蝶容身上的和服依旧华丽,但冷色的重叠愈发衬得蝶容清秀无双。后颈露出一小块雪白的皮肤,如天鹅一般优雅的脖子,几乎抓住了他所有的注意。
他费力地想把自己的理智从迷乱中□□,可惜失败了。有世恼怒地想:可恶,我到底在干什么啊!他看向阿若叶,发现这个经验丰富游戏人间的老妖怪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和其他游女的划拳游戏,输得满脸被贴满了纸条,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世的求助。
有世抓起桌上的杯子狠狠灌了一口水,告诫自己不要分心。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给蝶容倒了一杯水,说:“表演了一晚上,辛苦了,喝点水吧。”
说完这句话,有世就后悔了。幸好,蝶容没有做出叫他难堪的举动,只是端起水杯,如其所愿地喝了一口。这样一个抬头,叫挪不开视线的有世惊愕,他没有控制住表情,几乎脱口而出。
一旁煞风景,没眼色的阿若叶忽然开口:“哟,这不是很顺利嘛。”
说着,他飞快地站起来,拍着手挥赶着在场之人,“好了好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不要留在这里打扰土御门公子的好事,我们快出去。”
说着,领着一堆人嘻嘻哈哈,瞬间走了一个精光。
太过于震惊的有世完全反应不过来,纸门开合带来的冷气叫他清醒。他难以置信地和蝶容对视,半晌冒出一句:“蝶容,你……是男的?”
直到此时,有世才察觉到很多地方的不对。比如,蝶容虽然披着华丽的和服,但是他的头发并不是吉原其他游女梳的发髻。而是绑着极高的马尾,配上宝石发带流苏装饰。有世并不知道吉原的规矩,只以为这些是受欢迎的新造游女区别于其他游女的装扮。
他知道吉原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可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男人会从事这样的行当。
再注意礼数,有世也别扭起来,甚至没有藏好自己的表情,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在了脸上。一直呆坐的蝶容望着有世,沉静的直视让有世愧疚起来,他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并没别的意思,你别在意。”
然后越发在心中咒骂陷自己于不义的阿若叶,将他的祖宗问候了百八十遍。刚才热热闹闹的,有世还能趁机瞄两眼。阿若叶把人都带走了,他看天看地,最后也必须看着蝶容了。
门扉传来扣响声,有世一喜:难道是阿若叶回来了!一瞬间,他想阿若叶要是把自己带走,之后什么恩怨都和这老妖怪一笔勾销。
可惜,纸门拉开露出的是苍助的脸。他侧跪在门口,小声道:“小的来铺枕。”
说着,拉开纸门抱着两个红色的枕头走进来。来到描金的屏风后面,将枕头放在床铺上,又像是一阵风似的离开,再次拉上纸门。枕头铺好,蝶容扶衣站起,脱掉了自己的外衣,坐到了床铺上。
如此安静等待的模样,有世瞪着眼睛,额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不会吧,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