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吉原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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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呼哨拉住了所有人的注意。花了大价钱从西洋引进的电气灯倏忽聚成一束,照向了舞台中央。带着面具的舞者蹦着滑稽的步伐绕满全场,旋身退去。一位穿着绘早樱春柳卷纹和服的丽装美人,用一柄缀满白羽的折扇遮住了自己半张面容,露出一张带着美艳笑意,如同牡丹花瓣般的唇,迈着细碎而优雅的步伐缓缓行至舞台中间。
蝶容侧过半身,张开手臂,整个人如一只张翅预飞的蝴蝶。空中有细细的金粉洒下,斑驳细碎的光影,在蝶容缓缓睁眼的那一刹那,将之眼底的风情毫无保留地折射于众前。台下一片倒吸之声,随后便是迷醉的叹息。
便是土御门有世这等公子哥也忍不住道:“可真是难得的风采啊……”
周围的留足客人纷纷道:“蝶容新造可是老板寄予厚望,想要在明年赶超华容太夫的人呢。”
“话虽如此,可是华容太夫那等风姿,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代替的?”
“也不一定吧,山叶组的那位大人不是很喜欢华容太夫吗,说不准会为他赎身?”
“喜欢又如何呢,水之宫老板可不会放过这么一棵摇钱树。”
“不放怎么办,华容明年都二十七岁了,可是蝶容今年才十九,还有大好的前程。他这段时间的势头也不得了啊,你看这里的人,全都是为他来的人。”
正说着,台上的蝶容做了一个难度极高的换转扇动作,观众们捧场喝彩。有不理智的,已经开始往台上扔铜钱了。土御门有世出身高雅,看不上这种行为,不免露出薄鄙的神色,“这也……”
阿若叶一扇子敲在他头上,敲得他把下半句给咽了回去。
陪坐的游女误会了他的意思,笑道:“之后还有更热闹的呢,两位若是有意,不妨也试试。”
说着,将放在一边盛着洒金红纸的托盘移到了二人面前。阿若叶挑眉,“这是?”
游女娇俏地笑着,“吾等鄙陋,虽比不上临楼此等大户,却也有自己的规矩。等一下舞剧结束,二位若是有意,不妨为蝶容添一些花头,留下一番佳话。”
有世和阿若叶了然,这是到了炫耀财力和资本并抱得美人归的环节了。
闻言,有世并不是很感兴趣。吉原是个吃喝玩乐,花天酒地的地方,始终登不上大雅之堂。过来消遣消遣无妨,但如果让他和这里的人扯上什么瓜葛,有世还是有些顾虑的。他身处阴阳道中,对此多少有些许忌讳。
而且,要是叫他父亲和师兄知道自己在吉原里和人不清不楚,回去就等着被打断腿吧。
不过,他方才的确是察觉到了妖气。在这样气息浑浊的地方,那股妖气一闪而过,引起了他十二万分的警觉。可等有世进到门内,妖气却消失了。这就太奇怪了,难道是自己的错觉?有世心中嘀咕。
虽说土御门有世作为阴阳师大家的后代,土御门未来的少主,天资出众。可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几斤几两。在一番查探后,有世并没有再感知到那股妖气,已经是觉得自己搞错了。可正当他打算不过看场歌舞就准备回去的时候,阿若叶出现在了这里。
这下好了,就算他刚才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现在也不对了!这个热衷和阴阳师们抢生意的老古怪,有他在就绝对没好事,好事也能变坏事!
阿若叶到底是个什么来历,现在的年轻人并不清楚。提起他,老一辈的人都讳莫如深。大伙儿称其为妖皇宫之主。传说在他的妖皇宫里住着有记载的,没记载的无数妖怪。这位有收集癖的妖皇宫之主有一个爱好——热衷从人们手里抢生意。
好不容易收个妖,镇个邪祟,还没把画印的手指收回去,阿若叶出现刷一下就给撸走了。辛辛苦苦,流血流泪,最后都给阿若叶打了工。
反正从有世有记忆以来,父亲前辈们提到阿若叶就一副要秃头的样子,已经剃度的法师们就一副更加憔悴的模样。而有世和他的师兄弟们也从小生活在阿若叶的阴影之下。结界森严复杂的土御门大宅对阿若叶来说就像永远敞着门一样,随意进出来去自如。
十几年了,样子一点儿都没变化的阿若叶看到土御门这个未来的小当家总是逗弄不停。从他们见面的第一面起,就宣告了日后的土御门依旧要在阿若叶的淫丨威下继续秃头。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可惜毫无办法。
有世本来想听完这段歌舞就回去,但因为阿若叶的出现,他判断此处一定有大妖出没。虽说从他手里抢到的可能性不是很高,但是万一呢?
这么想着,有世忍不住去看阿若叶的反应。
阿若叶端着薄酒杯,轻晃手腕,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之中,对游女们的提议仿佛不感兴趣。有世疑惑起来: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是来玩的?不过,这个人贼狡猾,不能以一时的态度来推测他的目的,我还是再等一等。
两个目标都不表态,陪坐的游女们面面相觑,露出些着急的神态。其中一位略稳了稳心神,继续做着介绍。
“蝶容性情温润,自有一番风情,两位大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阿若叶随手抽出一条红笺,折成一只樱花递到了身旁的游女手里。他语调低沉温柔似有无限情意,“既然同在此处,何不为自己考虑一番呢?”
此话说得年轻没什么经验的姑娘们心中一颤,脸上泛出朵朵红晕。旁边的有世看到了,没忍住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被赠花的游女一愣,也是芳心颇动,忍不住露出娇羞的笑容,但终是稳住了心神。她握着那朵花儿,垂下眼帘,细声说:“吾等薄柳又怎么敢玷污了两位大人的眼睛。尊贵的人自然要用最好的来配。”
此身已经不可自主,在这里讨生活的人自然都希望能有一位财力雄厚,地位超然的客人带自己离开。谁不向往外面自由的生活。
阿若叶和有世光从打扮来看就知是两位公子哥。陪坐之人没有想着自己抓紧机会,而是怂恿他们争夺蝶容的一夜作陪。可见这处花楼的老板自有打理手下人的一番本事,也是打定主意要榨干蝶容的最后一丝价值,让所有客人的心都牢牢被之拴住。
气氛仿佛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纸醉金迷的欢闹下露出一丝丝像是早晨薄雾一样的寂寞。游女心中的那点落寞,又劝了一番:“蝶容一番似水柔情与台上不同。大人不再考虑一番吗?”
“是么,”仿佛是被似水柔情几字打动,阿若叶略一挑眉,视线落在木盏上,点了点头。
周旁人大松一口气,替他将纸张铺好,开笔磨墨,随时准备在舞剧结束后出价。看他来真格的,土御门有世有点慌张,他扯了扯阿若叶的袖子。
“喂,不是吧,你来真的?!”
阿若叶丢了一颗花生米进嘴巴里,“怎么了,不行吗?还是……你舍不得我?”
有世一窒,差别没把自己憋过去。他脸涨得通红,挥手打开阿若叶伸过来的手,“少胡说八道!”
“你如果怕了,早点回去,省得你师兄惦记你,嗯?”阿若叶冲他眨眨眼。有世白了他一眼,心中愈发确定这里有古怪。虽然被父亲师兄发现自己悄悄偷溜来吉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为了维护百姓安危,这点危险也算不上什么……吧。
此时《椿之浮》的舞剧已经结束,蝶容谢幕退场。他走到台阶前刚刚迈出腿,旁边就伸出一只手臂。蝶容把手搭上去,开口道:“苍助,你的手指太粗糙了。这样粗糙的手指是不能上台的。”
叫做苍助的小厮抬头看了一眼蝶容,复又低下头替自己的老师引着路,回答说:“ 我知道了,老师。之后我会请求老板少安排一些活计给我的。”
蝶容点点头,扶着苍助的手臂。一场舞剧耗费了他大量的力气,即便如此,他依旧挺直着腰背,自我要求十分严格地不让自己露出一丝邋遢随意的模样。
两人还没有走几步,花楼的老板就兴奋地跑过来,“蝶容,蝶容,快,快换身衣服!今天来的老爷可不少,你可要好好准备!”
老板很兴奋,从刚才手下传来的消息看,今天有许多有钱的老爷看上了蝶容。光是他们出的底价,就已经高得离谱了。那些数字听得老板双眼冒光,恨不得现在就把蝶容抬到那些老爷的房间里去。他越想越美,打量着蝶容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只聚宝盆。
“快去梳妆,今晚的竞价就要开始了。”
然而,蝶容并没有应答,而是停下脚步,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老板,“《道成寺钟》还没有演出。”
“哎呀,还演什么!快点,别让老板们久等了!”
蝶容不动,乱哄哄的后台安静了下来。花楼当红的新造目光沉静若水,重复道:“你答应了我演完《椿之浮》就可以演《道成寺钟》。”
老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不是和你说了嘛,过年演这个不吉利……”
蝶容站在走廊中不动,整个人安静而执拗。老板被当中驳了面子,有些恼怒,“蝶容!”
二人对峙着,最终还是老板妥协了,“好好好!让你演,演完马上就给我过来!”
蝶容点点头,扶着苍助的手去准备,路过老板时他留下一句:“不要让苍助干那些粗活了。要是手粗了,就不好看了。”
老板胡乱地答应着,不屑和冷酷的目光落在蝶容身边腰低得愈发低的苍助身上,心中啐道:不让他干活,难道我养个吃白食的吗?这小子真以为自己认蝶容做老师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认定了苍助想偷懒,面上应得好,暗地中则在想让苍助做更多的活计。又一想还要安抚那些着急的老爷们,老板皱了皱鼻子,狠狠哼一声,一甩袖子走了。
后台围观的花楼伙计们看老板离开,纷纷松了一口气。
“蝶容真固执啊。如果是别人早就老板拖出去打了吧。”
“谁让他现在是个这里的头牌呢?打了的话,还怎么侍奉客人?”
“不过蝶容从来都不挑客人,除了痴迷歌舞剧,也没什么脾气。”
“谁说他没脾气?之前他不是还和老板吵了一架吗。今年的台剧他本来想演《道成寺钟》的,但老板说不吉利晦气,硬是让他改成了《椿之浮》。后来他说不让他演就不上台了,老板没办法才答应让他演一小段。”
“原来是这样,我说呢,早上吵得连柜子都砸了。不过啊,他只要能上台就好了,你看,他不是笑得很开心么?上了台什么都好了。”
“就是啊,要我说,蝶容就是太好哄了。我听说上次有一个人……蝶容休息了一个多月都没有缓过来……”
“什么?可是看不出来啊……”
“你不知道么?据说只要不伤了他的脸,手,不影响他上台,蝶容都无所谓的……”
“这……”
“你们在议论什么!”管事的嬷嬷拿着竹条走过来,做势要打人一般挥舞着,“还不快干活去!”
众人吓得立刻捂住了嘴,四散做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