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情有独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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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剪闲云一溪月,一程山水一年华。

    一世浮生一刹那,一树菩提一烟霞。

    上一世大婚,水神爹爹与临秀姨意外湮灭,我于花境守孝三年,终日所思所想皆是如何为父报仇,忽略了心底那隐秘的期待与欢喜,对小鱼仙倌亦多有亏欠。

    这一世,历经辛苦终是守得云开,我与小鱼仙倌虽是缺了半条命的人,但若从此青丝相聚,白首不离,能相守一日,我便多欢喜一日。

    因着心境不同,对待婚礼细节自是点滴用心。想着那玉树芝兰,画堂如昼,合卺同牢,鬓丝同纽,便不由柔软了心肠,自觉日子甚是圆满。

    如此想着,便有守门仙侍来报,说是陛下命人送了请帖用的纸样请我过目甄选。

    我点头应允,片刻后,邝露方携一干仙娥手捧彩纸步入殿中。

    上好的澄心堂纸绘着繁复的花纹,内有金丝银线隐入其中,流光溢彩,熠熠生辉,颜色又均是喜庆,再不见那青的绿的。

    心中了然,不由抿嘴而笑。

    想起曾选了那样的色纸,小鱼仙倌竟还能面不改色,欣然接受,仿佛只要我喜欢便是好的。

    如此想来,不觉心疼他对我的小心与纵容,一时甜蜜,一时酸楚,。

    青葱玉指自纸上轻轻拂过,细细甄选,终是挑出一张大红底绣银丝并蒂昙花的纸样:

    “就这张吧,颜色喜庆,花样也别致。”

    邝露垂首答是,随即轻舒口气:

    “陛下与仙上果是心有灵犀,情意相通。陛下亦最心仪这张,不过说一切仍是遵着仙上心意。如此一来,陛下定然开怀。”

    言语中的如释重负令我不由得微微一愣。

    抬眸看去,只见邝露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丹唇逐笑,观之可亲。忽而想起她对小鱼仙倌的心思,心头微沉。

    若我与小鱼仙倌落花无情,流水无意,能圆了她心意,成人之美也未为不可。只是,我几经生死,半生离殇,方才恍悟,这世间唯“情”之一字是断断不能与他人分享的。

    如今,观邝露痴心至此,不知该如何与她说道。踌躇片刻,终是一叹:

    “邝露留下,其余人等且先退下吧……”

    小仙娥们闻言,俯身行礼,手捧彩纸,鱼贯而出。

    邝露面色微凝,待得殿中只余与我二人,方怯怯望向我,躬身询问:

    “不知仙上有何吩咐?”

    我理了理思绪,想着如何既能让她知晓自己的意思,又不至于伤其太深。缓缓吁了口气,尽力温柔了言语:

    “邝露,你对陛下的心意我心中知晓。这些年你伴他左右,我对你亦甚是感激……当年曾答允你,必会助你得偿所愿,这承诺我并没有忘记……”

    邝露低头敛眉,双眸剪秋水,花颜旖旎红,娇羞不语。

    见她如此,我心中不忍,欲出口的话含在口中,又生生咽下。

    只是,望向邝露手中捧着的彩纸,想起小鱼仙倌那句“我不怕你对我无心,只怕你偶尔这般有心”,心下微疼。

    他为我倾尽所有,我却如何能因此就将他看作我的所属物。从前未曾问过他的意思便轻允承诺,如今想来我又有何权利给出他身侧的位置。

    自己惹下的麻烦自是要自己解决,否则岂不误人误己误终身,亦是亵渎了小鱼仙倌对我的一片真情。

    如此想着,方轻咳一声,艰难张口:

    “只是……邝露,最初你于南天门外试探我对妻妾的看法,当时我不识情爱,不知若两情相悦,心中所求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得后来终是明白自己心之所愿,情之所钟,只是想必如今你也已知晓,大婚前夕答允你的那人并非是我……”

    我咬了咬唇,既说出了口,不如抛却顾虑,将话给挑明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如此兰质蕙心,才高咏絮,终有一日必能觅得自己的情有独钟。在别人的故事中即便再呕心沥血,不过跑了回龙套,于你而言岂不委屈。”

    邝露面色已是煞白,身形摇摇欲坠,听得最后一句,终是跪倒在地,仰望我的神情却异常坚定:

    “仙上……邝露从不敢奢望陛下垂怜,更不敢与仙上相较,此生唯愿能名正言顺伴陛下左右,若日日月月得以见君展颜,便心圆意满。邝露不觉委屈,还望仙上成全!”

    见她如此执着,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窘在当场。

    “就算花神答允,本座亦不答允。”

    忽而,殿外传来小鱼仙倌清冷的声音。

    只见一袭白衣自殿门外的光影中翩然步入,姿容逶迤,如瑱如玉,如山如河。

    行至邝露身侧,垂下眼帘在她身上轻轻扫过,便不再看她,只淡然道:

    “邝露,你愈矩了。谁允你这般放肆,令花神为难。”

    目光落在我身上,温柔了眼底的冰霜,轻轻一笑,仿若三月暖阳:

    “这天地间,唯一能名正言顺伴我身侧的,唯有我的妻子。”

    微微一顿,望着我的眸光愈加坚定:

    “今生今世乃至生生世世,吾只娶锦觅一人,溺水三千,她一人足矣。今日,本座便在此许下上神之誓,有生之年,永不纳妃,以此为凭。”

    温柔地执起我的手,腕间的人鱼泪轻轻退下,不容拒绝般缓缓套入我皓腕之上。

    天青色的珠子带着他微凉的体温,一寸寸温润滑过我手臂的肌肤,心口似被他的手轻柔拂过,泛起层层涟漪。

    邝露绝望心碎地望着我们,终是支撑不住跌坐于地。

    小鱼仙倌垂眸睨视,轻挥衣袖:

    “你且退下吧。”

    邝露闻言,挣扎起身,勉强行毕一礼,奔出殿外。

    一颗泪宛若碎裂的星,自她眼中滑落,飘散于空中。

    我微觉不忍,下意识欲抽手去追,不想却被小鱼仙倌温柔且执着地紧握掌中。

    不赞同般微微蹙眉:

    “小鱼仙倌,你若是不喜,好言相劝便是。无论如何,她也陪在你身旁如许光阴,算起来与你相伴的时日比我还长,你又何苦待她如此冷淡薄情?”

    小鱼仙倌凝视着我的目色如同海上的薄雾:

    “傻觅儿,我没有不喜。邝露是我倚重的属下,只是我的心中有了你,便再不会有旁人。这么多年,我从未动对她过半点心思,亦未有过任何愈轨之处……”

    “若无可能,与其给她无谓的希望,倒不如彻底断了她这般念想,以免时日长了求而不得心生怨怼,徒留情债,亦惹你心烦。如此挥刀断情看似对她残忍,实则好过钝刀割肉。她若能早些想通,便可早些不再受苦。”

    宠溺一笑,小鱼仙倌拉过我的手,让我捂上他的胸口。望着我的眸色如一汪深潭,静谧温柔:

    “只是……觅儿,你可知今日能听你这么说,我有多高兴。当初你劝我广纳天妃,我直觉心都要碎了。你是自由的,但我是你的,只是你的……”

    微微一愣,仿若一股暖流涌上心间,动容非常。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情脉脉兮,说于朝暮。

    轻轻倚入小鱼仙倌怀中,只觉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如许深情。

    曾经,你告诉我每一下心跳都是爱我的,我却将你的手狠狠地挥开。

    如今,隔了那么久那么久,我终是能真切听到你爱我的心跳……

    一声一声,诉说着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青山长河,世代连绵……

    这一日,我自兜率宫品了仙丹返回璇玑宫。

    此次回到天界,我与老君的交情可谓是一日千里,因时时能给他提供各色奇花异草,令其炼丹的成功率大大提高,被老君奉为上宾。

    如今,老君每每练成一品丹药,总不忘邀我前去品评一番,顺道提些改进的意见。

    于这花草一道,我自是有一番独到的见解,一来一往,竟与之成了忘年交。

    行至御花园,忽听一人欢喜道:

    “前方那人莫不是小锦觅?”

    回眸寻去,只见狐狸仙与彦佑立于玉石桥之上。

    扫视四周,此处正位于旭凤往日居住的栖梧宫附近,抬头便可见一树灰色的凤凰花自墙头探出。

    心下咯噔一声,也说不上是怎样的心情涌上心头。

    我曾将彦佑引为知己,狐狸仙亦可算是亲近的长辈,他们二人助我良多,与之相处亦是欢喜自在。

    只是,即便他们再为我着想,也不该擅作主张。虽说是无心之失,可也是造成我与小鱼仙倌分离这许多年的始作俑者。

    面对他们,心情甚是复杂,一直有意回避,未曾想今日却还是撞上了。

    俩人见我愣在当场,不由一阵尴尬,最终仍是彦佑勉强笑了笑:

    “美人儿,莫不是多年未见不认识咱们了?”

    笑容小心翼翼,隐隐透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我闻言,想起他曾于穷奇手下救过我性命,又忆起多年前相处点滴,心下一酸,终是将眼底的酸热忍了回去,轻轻一笑:

    “狐狸仙,扑哧君,好久未见。”

    罢了罢了,前尘往事纵有他们自作主张之过,我亦算不得无辜,朝秦暮楚,暧昧不明,确有误导他们之嫌。

    如今我与小鱼仙倌终是圆满,过去的是是非非就让它随尘而散,细究下去也无甚意思。

    两人见我答话,方松了口气。

    “小锦觅,这天界没了你,真真是无趣得紧。你现下可有空,咱们坐下来叙叙旧,可好?”

    我见狐狸仙指了指身侧的栖梧宫,略有迟疑:

    “这……似乎不妥吧……”

    “有何不妥?自从凤娃常住凡间,这栖梧宫已荒废许久了,咱们进去稍坐,歇歇脚,也好方便家常。”

    我暗自叹息,若是执意不肯,反倒扭捏,若惹得二人再胡乱揣测,徒生事端,倒不如就将这儿看做一座普通宫宇也便罢了。

    如此想着,也就由着二人引我进了栖梧宫中。

    众人于留梓池畔的凤凰树下静静落座。

    我神色淡淡,一圈扫视,只见重门深掩,玉楼瑶殿影,金锁已沉埋,花*径不曾缘客扫,浓香吹尽无人知。

    彦佑偷瞄了我半晌,见我始终面色淡然,方微微一叹:

    “听闻你如今爱上了润玉,我本不信,以为又是天帝散出的谣言,见你今日这般模样,始知这话倒有几分真实。”

    我略一思索,轻轻摇头:

    “这话细究起来也不尽实。我并非如今才爱上小鱼仙倌,而是自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爱他的……”

    彦佑面色大变,惊道:

    “怎会?你心仪之人不一直是旭凤?”

    我望着留梓池中缓缓流动的天光云影,回忆着往日种种,隐隐作痛:

    “是呀,起初我也是这样以为的。只是当初,我被殒丹所困,不识情爱,如今想来,其实早已爱上小鱼仙倌却不自知。直至旭凤身死形灭,大恸之下吐出了殒丹,方看清自己的感情。只是彼时,身子已被霜花占了……没想到与小鱼仙倌这一别,竟是整整十八万年……”

    我抬眸,静静望向彦佑,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自始至终,我心之所向唯有小鱼仙倌,再无旁人……”

    狐狸仙面色亦变了几变,不知何故,几不可察地瞄了眼我身后的凤凰树,终是不甘心般咬牙辩道:

    “小锦觅,你真从未爱过旭凤?那在凡间……”

    我眸光一闪,目光如箭,狠狠射了过去,直看着狐狸仙一张脸涨得通红方才敛了锐色。

    冷冷一笑:

    “凡间那档子事,可还需要我再与你说道说道?”

    “不用不用……”狐狸仙抬手虚拭了一把额间微薄的汗意,慌忙答道。想了想,又苦下脸来:“只是如此,我家凤娃可……”

    我微微蹙眉,抬手阻止他欲要出口的话:

    “你家凤娃自有霜花相伴,他二人琴瑟和鸣如许年华,自是极好的。更遑论,旭凤如何又与我何干?吾此生所愿,唯与小鱼仙倌共一季风霜,赴一世情长,若无来生便此生此世,若有来世便万世轮回,只求但付君心。”

    彦佑与狐狸仙闻言,不由怔在当场。

    沉默半晌,彦佑方缓缓仰首。阳光透过凤凰树的枝叶于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他的面色由心疼、愧疚终化为自嘲轻笑:

    “锦觅,不论你信与不信,我所作所为仅是盼你能日日欢喜,不想你受丁点委屈。未曾想,原是我一直错得离谱,会错了意,跳梁小丑般帮了倒忙,害了你,亦对不起润玉……”

    青色锦袍甩出一道碧影,恍然又恢复了风流不羁的浪荡样,只是眼底的落寞出卖了他此刻完美的伪装:

    “罢了罢了,个中滋味佛不知,空咄蛤蚌与螺狮。从今往后,我再不参合此事。”

    望着他怅然若失的背影,不知怎的,竟有种朋友即将远行,余生未必相见的悲凉之感:

    “噗嗤君,答应我,若有一日,即便我与小鱼仙倌背道而驰,你也必要站在他的身后,支持他,可以吗?我宁愿你不顾我,也不希望你再背叛于他……”

    彦佑身形微顿,侧过身来,却终未看我,青衣如画,淡极艳极,清透一笑: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答应你。”

    青影淡去,天宇间远远传来一声叹息:

    “锦觅,我已无颜见他,代我向他说声抱歉……还有,祝你们幸福……”

    狐狸仙隐晦地瞅了眼凤凰花树,重重一叹:

    “嗨,既是如此,老夫也管不了了……”

    望着狐狸仙落荒而逃的背影,我眸色转暗。

    垂下眼帘,拂袖轻扫桌面,一套瓷釉茶具赫然出现于其上。

    红泥小炉中水滚铮铮,仿若浅唱低吟。将煮成的香雪水沿着壶口旋转冲下,清新的竹香伴着隐隐的梅香在空气中袅袅的飘散开来,梅渡横塘,轻云闭月,恬淡晒然,自有一番风韵。

    缓缓倾出一盏热茶,执杯浅酌。

    洁白如玉的瓷碗中,片片嫩茶犹如雀舌,色泽墨绿,碧液中透出阵阵幽香。

    爱一个人久了,他的习惯自然而然便也成了自己的习惯。

    一阵风过,枝叶窸窣作响。灼热的气息自身后压迫而来。

    “锦觅……你爱的真是润玉?”

    我搁下茶盏,轻轻一叹。

    旭凤,果然是你……

    狐狸仙几番作态,我已察觉似有不妥。那一番话与其说是讲给彦佑与狐狸仙听的,不如说是说与旭凤的。

    “从很早很早以前,在我不懂情爱之时,我爱的便是他……”

    答了他这一句,我自认已情至意尽。

    旭凤,我已不曾欠你,而你欠我的,如今我亦不愿再去追究。今日这番话你也都听清了,只愿余生,你我莫再纠缠,各安天命,各自安好。

    轻挥衣袖,收起茶盏,未曾回望他一眼,起身欲离。

    蓦地,手腕被狠狠拽住,灼热的气息伴着熊熊怒火似要将我燃烬方才罢休:

    “我不信!当年你送我这一树凤凰花,花未落,情怎可断?那栖梧宫的点滴相伴,那红尘中的死生相守,难道你全然忘了吗?”

    我微微蹙眉,承受着他霸道的力道,腕骨似要被他生生捏碎。

    旭凤的声音沉怒中满溢着无法掩饰的伤痛,微微颤抖的语气透着不易察觉的祈求。

    挥袖,花落。

    “我曾说过,凤凰花开两季,一季缘来,一季缘散。缘去缘来终会散,花开花败总归尘。”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若寒冰:

    “旭凤,这一树灰色的凤凰花不是我送你的,我送你的早已死了……”

    将手自旭凤掌中一点点决绝抽离,我甚至听见自己骨肉撕扯分离的声音,却没有任何迟疑。

    旭凤终是坚持不住,不忍见我再如此自伤,颓然放手。

    一季花开,陌上香,一季悲怨,枕上伤。

    “忘了吧,我放过你,也望你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