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花开花落无人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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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花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从九重天界飞回凡间的,只觉着整颗心似浸在盐水之中,苦涩窒闷。
精神不济,神色恍惚,几次于云端摇摇欲落,身后却再无人追来,将她心疼地搂入怀中,方才惊觉那个曾爱她入骨的男子已不再如从前那般,为她默默守候,为她呼风唤雨,为她自苦自伤,为她披荆斩棘,为她冲冠一怒,为她倾尽所有,只为护她一世安宁……
心隐隐抽痛,狠狠咬下舌尖,神志方稍稍恢复一丝清明,晃了两晃,这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坠落云端。
原来,曾经之所以能恣意自怜自伤,苦中作乐却不自觉苦,是因为有人承担了所有的苦,承受了所有的伤。
若身后无退路,身旁无人惜,这痛又能刺伤谁的心,这泪又流给谁人看,便是心力交瘁也不能随意倒下……
花开花落无人见,红颜皓首无人知。落花不语空辞树,流水无情自入池。
一路浑浑噩噩,心乱如麻。
数日前,鎏英邀旭凤出席魔族长老大会,途经荒原,竟偶遇穗禾,并将她捡回家中。
山间雨疏风骤,屋内灯光如豆。
摇曳的烛火下,穗禾惨白的容颜忽明忽暗,阴森怨毒,仿若鬼物。
旭凤的神情亦半藏于阴影下,晦明难辨,看不真切。半晌,方一字一句,艰难咬道:
“锦觅,穗禾她……被泫狩、炽狩两个畜生给玷污了……这十数万年,被两人囚禁于荒原钟乳洞中,与白骨为伍,黯无天日……”霜花一惊,面色煞白,薄唇轻颤:
“怎会这样……那两人现在何处?”
旭凤暗棕色的眼眸瞬间席卷起滔天怒火,似又在极力抑制,一时间面容狰狞:
“自是杀了。”
不知怎的,心中渐生不安,霜花张了张口,终是问道:
“那如今……你欲如何处置她?”
旭凤眸光稍沉,面有愧色,似已做了某种决定,却难以启齿。
嗫嚅良久,重重一叹:
“穗禾……她终是我表妹,虽罪业滔天,但追究起来,我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况且,她于我实是有恩……锦觅,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弃她于不顾……”
“……所以呢?”
霜花的唇颤了几颤,深吸一口气,命自己强自镇定,望着旭凤只觉着自己似从未真正认识过他般陌生。
旭凤将脸侧向一边,是不忍,亦是无颜再与霜花相对而视:
“若是将她留在这儿,我们一起照顾她,可好?”
一句话如同一根锐利的铁钉,将霜花冷静自持的面具瞬间击溃。似不敢相信他真能就这般说出了口,振袖狠狠挥下:
“凤凰!你居然让我与杀父仇人共处一室,日日相对,甚至还要我与你一起去照顾她?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难道我就这般软弱可欺?你又到底将我置于何地!”
旭凤神情微乱,上前一步将霜花禁锢于怀中:
“锦觅,锦觅……你听我说,我知你心中难受,我也知这样做愧对于你……只是,穗禾她已疯了,又无灵力傍身,若是不管不顾,无异于是让她没了活路呀……”
心瞬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霜花一把推开旭凤,吼道:
“不要叫我锦觅,我不是锦觅!锦觅心中只有天帝,这十八万年来陪着你的人是我,一直是我……”
霜花将头埋入掌中,泪水自指缝汹涌溢出:
“可是你呢,你对我可有半分怜惜?她若离开这儿便没了活路,她若留在这儿,你可曾给了我活路?”
旭凤心中一痛,看着霜花微微颤抖的双肩,忍不住伸出手欲轻抚她随着身子不断起伏的柔软青丝,拭去她颊边的泪水。
忽而,一直静立于旭凤身畔的穗禾诡异一笑,桀桀笑声仿若杜鹃啼血,闻者不由背脊冒出阵阵寒气。
未及反应,穗禾便大笑着冲入屋外无边的黑暗。
旭凤一惊,再无暇安抚霜花,急急追至门边,略一停顿,终是侧过身,压下心中不忍,颓然道:
“锦……霜花,穗禾毕竟于我有恩,当初若不是为了给你报仇,我也不至于如此待她,对她,我终是有愧……这一次,就当我欠你的……”
霜花错愕抬头,只见旭凤已冲入雨夜。
一颗泪将落未落挂在眼角,轻轻闭上眼,泪珠滚落,碎裂成伤。
凤凰,你竟是在怪我……
你见穗禾如此狼狈,于心不忍,有违你平日你做事之道义,便怪我陷你于不义,怪我逼你犯下大错。
可笑的是,当初在万魔殿,以穗禾犯下的罪刑,其情可悯,其罪当诛!若不是你先于众人惩诫于她,又当众自作主张放她一条生路,她如何能活到今时今日?
如今,杀人者得人怜悯,被害者受人指责。
凤凰,你对我可还公平?
就这样恍恍惚惚想了一路,有忆起那日穗禾被旭凤追回后,回眸朝自己的诡异一笑,一股潮湿的寒意袭来,如坠冰窖,寒凉彻骨。
是日,霜花本欲趁旭凤去山间砍柴之际,决意与穗禾摊牌。穗禾这次出现得诡异,未免夜长梦多,还是早早打发了的好:
“穗禾,我知你没疯,只是不知你这次出现在我与凤凰面前意欲何为?我与凤凰已相依相守十八万载,当初你争不过我,如今更拿什么与我争?若是速速离去,我便看在你救过凤凰的份上,不欲计较,你且好自为之便是。”
穗禾蔑然一笑,亦不屑在霜花面前继续装疯卖傻。
她的下颚优雅地抬起,除了面色依旧苍白,看起来似又变回了鸟族昔日高贵的公主。
杏眼微阖,倨傲地瞟了眼霜花,语带揶揄:
“若是当初的锦觅,我自认或是争不过的,可你是她吗?”
霜花闻言面色一僵。
穗禾冷冷一笑,衣袂翩然,缓缓靠近,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霜花的下巴,强迫其与之对视。阴冷的声音仿若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你不过是个鹊巢鸠占的冒牌货。我与旭凤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义,我爱他甚至比他爱上锦觅还要早。”
“我又本是姨母生前内定的儿媳,于旭凤亦有救命之恩,若对手是你,我有何不可一争?”
霜花望着穗禾近在眼前的面容,浓艳的五官配着苍白的肤色,美极艳极,却莫名令人一阵胆寒心悸。
狠狠挥开穗禾的手,转头飞赴天界。
她要去告诉锦觅,穗禾又回来了。
以锦觅爱憎分明的性子,若穗禾乖乖流放荒原受苦赎罪也便罢了,若是想就此安享太平,那锦觅是断然不会允的。
若是锦觅出手,旭凤就算再不情愿亦不会逆了她的意愿。如此一来,既可解决穗禾这个麻烦,也不会令旭凤对自己反感,从而心生间隙。
没了旭凤做靠山,看穗禾还如何嚣张,如何与自己一争!
只是,本是直奔璇玑宫而去,却于宫门外听到了仙娥们的对话,又见着了天帝陛下对锦觅的态度,不知怎的,却不想再见到锦觅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本是同根生,一样上神的尊崇地位,一样闭月羞花的绝世容貌,为何锦觅如此轻易便可得到众人的偏爱,连高高在上的天帝也将之视若珍宝;而自己却要费尽心思,只是为了与一个不知所谓、身子也不甚清白的女子争夺本就属于自己的夫婿!
讽刺的是,她如今拥有的一切,明明曾是自己唾手可得,却弃之如履的。
如今两人云泥殊路,让自己求她,该如何开口,又将情何以堪?
如此这般,竟连锦觅的面也未见上便从天界匆匆折返,跌跌撞撞落回凡尘。
本是自家的院子,却在小院门外静默良久,纤纤玉手几欲推门而入,却又踌躇放下。
想起屋内多出的那一个人,真是犹如砂石在心,膈应得慌,真真恨不能转身离去,也好让凤凰知晓自己的委屈与不满。非得让他把那人赶出去,千哄万劝,方能求得自己原谅。
可是,她却不敢赌……
水神爹爹曾说过,凤凰性子倨傲至刚,不为他人所折腰。若是因自己一时愤懑而作茧自缚,令穗禾趁虚而入,岂不得不偿失,后悔莫及。
心中激荡难平,一咬牙,“吱”地一声狠狠推开篱笆小院的栅栏门。
凭什么不战而退任他人鹊巢鸠占。如若要走,该走的也该是她!
润玉已是锦觅的了,我有的也只是凤凰,不能让,也输不起……
深吸一口气步入院中。
小院不大,茅舍也不过东西两厢,目光一扫,便几可窥全貌。
旭凤未归,西厢的木门槛上蹲坐着一绝世女子。
那女子身着一袭白色纱衣,衣襟处饰有雪羽,双肘间坠着一条红色纱带,额头光洁,修眉杏目,只是双颊削瘦,唇色泛白。
听得门响,她亦似无所感,依旧蜷缩于门槛之上,手托香腮,木然望天。
霜花厌恶地皱起眉头,走至那女子跟前,冷声道:
“穗禾,凤凰不在,你这副作态又是做给谁看?”
穗禾轻轻一震,似从回忆中渐渐回神,涣散的视线凝聚于霜花脸上,深不见底的黑眸亮得吓人,宛若两簇燃烧着的幽冥鬼火。
冷冷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原本明艳大气的容貌看上去竟阴风瑟瑟,鬼气森森。
霜花不由打了个寒颤,手臂不可遏制地冒出一层麻点。
生生压下心中的不适与恐惧,强自镇定:
“穗禾,你莫要嚣张,若真逼急了我,我便将你在这儿的事告知锦觅。若她知晓,断不会容你如此好过。”
穗禾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慌乱,随即复又镇定下来,缓缓起身:
“原来你适才是搬救兵去了。如此,怎不见锦觅前来?”
居高临下、冷冷望着霜花,眼波流转,目含轻蔑,嘲讽一笑:
“与锦觅相比,你真是不如她多矣。想当年,她虽不识情爱,却仍能施计寻到旭凤精元所在,又决然刺下那一剑,一举定乾坤。如此杀伐果决,若不是立场不同,就连我也忍不住赞一声好。至于你嘛……呵呵……”
穗禾上前一步,几乎贴上霜花微微轻颤的身子:
“如今,我在你面前,你可敢动手?瞻前顾后,举足不前,软弱无能,只能在别人的羽翼下存活……””
轻轻靠近霜花的耳畔,阴冷的气息钻入她的耳道,仿若一条毒蛇,阴滑黏腻。薄唇轻启:
“孬种、懦夫。”
霜花呼吸一窒,怒火中烧,双臂愤然一挥,冰凌花瞬间绽放于掌心,随即被高高举起,狠狠劈下。
“住手!”
身后传来旭凤的怒吼。
霜花身形微微一顿,那句 “你不如锦觅多矣”不断在脑中回荡,声音越来越大,吵得脑壳崩裂般疼痛……
不过瞬间迟疑,随即狠狠闭上眼睛,掌风愈加凌厉,决然劈下这一掌。
就让你看看我到底敢不敢杀你!
蓦地,背部传来一阵灼热的痛意,身子便被狠狠甩落一旁。
霜花勉力支起上身,一口鲜血自唇角溢出,后背如火烧般疼痛异常。然而,比起身体,更痛的是心……
愤然回视旭凤,眸中含忧带怨,痛恨交织。
旭凤亦是一惊,低下头不敢置信般看向自己双手。
适才情急,未曾顾忌手下力道,伤了霜花自己心中亦是一痛。急急上前欲扶,想要查看她伤势如何。
穗禾如一只受了惊的鸟儿般扑入旭凤怀中,生生止住了他上前的步子。
削瘦的身躯瑟瑟发抖,苍白的面容泫然欲泣,:
“表哥,救我……”
旭凤无奈,只得轻拍穗禾的肩头,聊以安慰。
霜花见状,心碎欲裂,歇斯底里般吼道:
“凤凰,你莫要信她,她是装的……”
旭凤搂着怀中颤抖的娇躯,想着多年前她也曾是一族之长,那样意气风发,绝代风华,到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而这一切皆是因为自己……
如此想着,不觉心生惭愧,望向霜花的眼神亦渐渐染上浓浓的失望,疲惫一叹:
“霜花,伤了你乃一时情急,实非我所愿……只是,若非你赶尽杀绝,我也断不会对你出手。方才,我亲眼所见你欲要取她性命,难道这也有假?”
“当初为了替你报仇,我散尽她一身灵力。如今,她在你面前已无自保之力,你想杀她易如反掌……只是,这十数万年,她为自己造下的罪孽受尽折磨,吃尽苦楚。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威胁且一无所有的人,你也容不下,非要置她于死地才甘心吗……”
霜花的眼神由碎裂的疼痛渐渐转为死灰般寂寥,仿若透明的眸子覆上了一层坚冷的霜冰,一行清泪静静滑落:
“若我说……容不下呢?”
旭凤失望地闭上眼:
“穗禾她不单是我的表妹,更救过我性命……你若执意如此,那我也不能再坐视不理。”
缓缓一顿,虽心有不忍,却仍咬牙说道:
“我会将部分灵力还给她,让她至少能够自保……霜花,我无意伤你,莫要怨我,是你逼我的……”
霜花看着穗禾自旭凤怀中缓缓回头,挑衅一笑,心神俱裂。
泪水于脸颊肆意流淌,仰起头,苍凉一笑,笑这荒唐的世道,笑这轮回的天道。
当初万魔殿中,你为了护我将穗禾打落在地,那一切仍历历在目;如今,这场景何曾相似,只是这回,跌落尘埃的是我,被护在怀中的是她……
如若当初选择的是润玉,今日的一切,会不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