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经幡千动,菩提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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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卫森严夜寂寥,月分金影乱琼瑶。
邝露放轻脚步入了七政殿,只见天帝正端坐于玉勾连云纹灯下,眉间轻锁,批阅奏章。
灯芯的蛟珠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映着天帝冷淡的面容似也温软了几分,发丝如墨,袍服胜雪,玄纹云袖,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胸口不由轻浅一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只是那眉眼,那心间,即便过了千年万年,亦没能落下自己半分*身影。
此等光景从前并非未曾想过,这般细碎的痛也不是筋折骨裂、呕心断肠般难以忍耐,但却如影随形、悠远绵长。
开辟鸿蒙,只为风月情浓。人常说太上忘情,却不知那是因所有的深情皆给了一个人。若没有她,他便是这世间最克己寡情的帝王;若有了她,他便化为红尘中最温柔痴情的守望。
明明自己比任何人都知晓得清楚,却终是猝不及防,因他的一道誓言便将自欺欺人的淡然击得溃不成军。
陛下,您若是这天地间最大的囚徒,我便只是您的囚徒,您从不曾放下锦觅仙上,又怎能让我放得下您……
定了定心神,确认面上已无异样,方莲步轻移,行至案前:
“陛下……”
润玉面色沉静,笔下未停:
“何事?”
邝露微微苦笑,在他面前如此小心翼翼,掩藏情绪,他却连头也未曾抬起。高估了自己,一切不过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是关于锦觅仙上的……”
笔尖微顿,挑眉抬首:
“何事?”
“刚刚破军将军来报,今日火神仙上来了天界,在栖梧宫内拉着锦觅仙上说了半晌的话……栖梧宫中那一树凤凰花也被散去了……”
润玉微微蹙眉:
“锦觅可有受伤?”
“锦觅仙上看着似乎还好,倒是火神,从栖梧宫中出来时面色苍白……”
御笔轻轻一搁,眸光锐利,面色如霜。
邝露心下一惊,慌忙跪倒。
润玉缓缓起身,目色冰凉,垂眸而视:
“命破军随她身侧,为的是护她周全,而不是让你们监视她的。若她没有伤到自己,愿意见谁,做了什么,一切随她心意就好,毋须事事来报。”
隐秘的心思被一语道破,邝露只觉面上发烫,尴尬非常。
这一次天帝并未如从前那般唤她起身,心下不安,邝露跪得愈发恭谨。
昙花的幽香由淡转浓,只见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片雪色镶着银色镂空祥云纹的袍角,清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邝露,你且记着,于我而言,花神是比我自身还要重要的存在。若你不能对她如对我一般效忠,你的忠诚便没了半分用处。这七政殿也留不得你了,自回玄洲仙境去罢。”
邝露心下一痛,惊出一身冷汗,薄纱上衣黏于身上,头深深埋下,伏地拜倒:
“陛下!邝露再也不敢了……上元仙子可是立下过誓言,愿一生追随陛下,效忠陛下,死而后已……”
昙香飘过,步履未停。邝露下意识般伸手抓住眼前一角逶迤而过的雪袍。
润玉眉心微蹙,轻挥长袖,毫不怜香惜玉地拂开了紧紧攥着袍角的手。
“陛下……”
润玉步出殿外,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邝露娇躯一软,将脸埋于掌中,伏地而泣:
“谢陛下……”
为君沦戏子,乱舞千秋岁,为博君一笑,掩面独尝泪。
殿外,润玉望着庭中静静绽放的昙花,淡天疏璃的眸中渐渐染上了几分温柔的暖意。
指尖轻抚娇嫩的花瓣,想着那送花之人如今就安歇在自己昔日居住的璇玑宫中,心下安定,若有归处。
思念起,夜未央,踏月而行,不知不觉走至璇玑宫门外。
院中昙香习习,晚风自竹叶间滑过的,放眼望去殿宇内的灯已熄了。
她应是睡下了吧?
回神般自嘲一笑,没想到自己如登徒子一般深夜前来,只为看她一眼。
放轻脚步,推门而入,只见榻上之人眉目舒缓,正睡得香甜。原本因旭凤的到来而隐隐焦躁的心绪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觅儿,红尘茫茫,你既回了我的身边,不管是缘,是劫,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种下姻缘,开出锦瑟,般若自在,一念执着。
因你经年薄凉,有你尘世安暖,安然如素为你,岁月静好是你……
除了“心”是我能给你的,世间万物皆是你予我的。
有你,才有万物;无你,万事皆空。
轻轻行至塌前,坐于塌边,将温软的柔夷小心拢于掌中。
忽而,指尖一顿,目光微沉,润玉看着皓腕上一圈触目惊心的乌青,长发垂落,掩住了神情。
寝殿之上不知何时吹起了风,黑缎般的长发轻轻扬起,榻上的娇躯似也感受到不安般轻轻一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润玉一惊,急忙克制住自己磅礴的怒气。片刻后,殿内又恢复了初时的静谧祥和。
指尖拈出一道法诀,灵力徐徐注入腕中,顷刻间乌青退了干净,皓腕如玉,再不见半点伤痕。
轻轻吁了口气,将握于手中的娇软放回被中,仔细地掖好被角,起身离去。
院中月下,润玉手执青釉茶盏,青釉温润的光自指间流转,清香碧液于盏中盘旋晃荡,却迟迟不曾喝下。
半晌后,润玉眸色一暗,似喝入烈酒般将盏中茶汤一饮而尽。
面色如霜,须发轻扬,眸光深邃而暗沉,似有两簇火焰在沉沉燃烧。
旭凤,我且再忍你一回。若下一次再伤了锦觅,我绝不轻饶!
茶盏被随手掷于盘中。
缓缓闭上眼,极力压下胸口翻涌的怒气。
忽而,一股心悸的力量失控般自体内肆意游走,毁天夺命,仿若洪荒的凶兽,带着嗜血的骚动。
心神震荡,气血难平,五脏六腑似被各个击碎。脑中回荡着锐利的兽吟,肆无忌惮攻击着龙之元灵。
有什么似要冲破身体的桎梏喷薄而出,润玉一时竟难以支撑,单膝跪倒,一手撑地,勉强稳住身形,一口鲜血自嘴角溢出。
缓缓睁眼,无人看到,冰凉的眼眸于黑夜中泛起妖异墨绿的光芒。
狠狠咽下口中血沫,凝神沉气调动周身灵力,半晌后方勉强压制这股突如其来的诡异气息。
喘了几口粗气,单膝跪地调整半晌气息,方缓缓起身。
一袭白衣,染就一树芳华,两袖月光,诉说绝世风雅。面色虽苍白了些,却已看不出有何异样。
微微蹙眉,黑暗中似有什么在冷冷窥视,伺机而动,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汹涌……
经幡千动,菩提万年,缓缓流转的,是宿命的悲,还是轮回的痛……
次日,我听着窗外鸟鸣幽幽转醒,撑着身子自榻上坐起,却发现腕间竟全无痛感。
想起昨夜,朦胧中隐约感觉到小鱼仙倌的气息,本以为是梦,现下想来定是他来看过我。
既感慨于他一如既往温柔相护,又踌躇于不知他如何看待旭凤的事儿。未曾告知于他,也是担心惹他心烦,平添事端,只望他莫要多想才好。
起身简单洗漱,殿外便有仙侍通传,道是水神仙上前来拜访。
我眉心微蹙,心中生疑。
旭凤与霜花这夫妻二人以前爱得如火如荼,好得如胶似漆,真真是感天动地,生死不离,这两日却先后分别上这天界见我。
我虽不欲再因前尘往事与他们过多计较,只是常常相见时彼此总有些膈应。眼不见为净,各自安好岂不是最佳的相处之道,没得看着碍眼还往跟前凑的道理。
不过说起来,霜花终是我的前身,这份薄面还是要给的。
疲惫一叹,点头应允。
少时,霜花便在仙侍的引路下步入殿中。
目光幽怨地扫视了一圈殿内摆设,待得仙侍躬身退下,霜花方幽幽看向我,言语落寞,微带酸意:
“这璇玑宫本是我住惯了的地方,如今这一草一木,就连一件摆设物什都未曾动过,不想如今,我却要经人通传才能进得这里。真是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哇……”
我闻言微微一怔,又好气又好笑,这爱哭的小妮子一大早匆匆上我这儿,莫不是专找不痛快的?
想着她往日头脑就不甚清楚,我亦不欲与她多费口舌,想着早早将她打发了便是。
霜花见我面色微沉,似也察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好,抿了抿唇,终是道:
“今日一早,陛下遣了仙使来凤隐小筑,斥责凤凰终日无所事事,不思进取,行事乖张,不成章法,责令其前往凡间历劫,修身养性,历经七苦方可重列仙班。凤凰居然也没有异议,顺从的去了。你可知这一出究竟是何缘由?”
我心下一动,不由轻轻转了转手腕,心中虽有几分了然,只是这来龙去脉却不便对霜花如实说道,否则岂不离了她夫妻感情,遂勉强岔开话题:
“你一早前来,可是为了与小鱼仙倌求情,免去旭凤这历劫之苦?”
霜花狐疑地凝视我半晌,方微微一叹:
“那倒也不必,左右也就一世轮回,不过月余也就回来了。”
“我来是想借你魇兽一用。凤凰下凡必要忘记前尘往事,我若是常常现出真身与他相见,被知晓了总是有违帝命。然,若他在红尘中动了凡心,即便日后重回天界,我这心里想来总是不痛快的。若是能得你魇兽相助,入他梦中时时相见,便也算不得愈矩了。”
我与小鱼仙倌订婚时,他有的不多,魇兽是他彼时能送我最好的礼物,于我而言那不是普通的小兽,更是他全心待我的一片深情,就这般借与霜花,我心中自是不舍。
只是,霜花一番话说得倒也在理。更何况这次不借,若是以后她常来我这儿磨蹭,想想也是头疼得紧,遂点头勉强答应。
霜花心愿达成,欢喜一笑:
“如此,我便不多叨扰了,这就带魇兽回凤隐小筑啦。”
行至殿门前,忽而想起什么一般止了步子,侧身回眸。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的眼神看起来似与往日略有不同,黑沉沉的,仿若有一道幽光划过:
“对了,锦觅,这件事就不要告知天帝陛下了吧,免得徒增麻烦。”
我被她幽冷的眸光轻轻扫过,不知怎的,似吃进一口冰渣,一路凉至心底。强自镇定,微微点头:
“放心吧,我自省得。”
霜花领着魇兽出了璇玑宫,忽见一青衣仙子由远及近,翩然而至。
略一沉吟,冷冷一笑,迎了上去。
那青衣仙子见着霜花,又看向她身旁的魇兽,躬身行礼:
“邝露见过锦觅仙上。”
霜花不叫起身,只居高临下,闲闲打量自己粉嫩晶莹的指甲:
“邝露,上次凤隐小筑一别,咱们确已多时未见,你认不清本神便也罢了。只是,想当年本神曾答允你,必助你得偿所愿。如今,你对陛下心意可还一如往昔?”
邝露闻言,浑身轻轻一怔,身形未动,只极力抬眸扫了眼霜花腕间。只见其肤色胜雪,却不曾佩戴任何饰物,方舒了口气,知是自己认错了人。
“邝露错识了仙上,还望水神仙上赎罪。”
霜花敛眉轻笑,亦未答话,仿佛在等邝露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邝露踌躇片刻,眸光闪了几闪,眼神终是自游离转为坚定。眉心微蹙,轻咬下唇,身子俯得更低了几分:
“始如经天月,天月相始终。本愿长相对,君心不如妾。还望水神仙上多加看顾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