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候在手术室外, 不时看一眼腕表, 感觉这短短的几小时仿佛过了几年, 指针活像上了年纪似的行动缓慢。

    他是来侯大夫的，倒比病人家属还要焦急。

    周大夫进行的是一场高技术含量的新型手术，对他这个级别的医师而言理论多于实践，目前还没有独立做过, 况且还是给院长做, 所以整台手术不止要耗费极大的精力，还得承担压力。进手术室之前周暮见缝插针地跟江野耳语了几句，说他心里其实没什么底, 希望江老师给点鼓励。

    江野只说：“我等你出来。”

    然后周大夫就面带微笑地进了手术室。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江野内心并不像表面那样镇定, 并且随着时间不断拉长, 有越来越紧张的趋势。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慌张, 躺着的人并不是周暮，即便手术不成功, 有事的也不是他, 可就是替他捏把汗, 担心他时差没倒过来，担心他体力不支, 甚至无数次脑补他在手术台晕倒该怎么办，是否应该冲进去抱他出来。

    由于过度紧张, 江总只好抽空去无烟区吸了根烟, 因为担心手术随时结束, 恨不得一口抽到底，结果给呛够呛，第一次觉得抽烟是件挺折磨人的事。最终只匆匆吸了几口，便将剩下的半支烟摁灭在垃圾桶。

    “小兄弟借个火。”

    江野抬头的时候对上一道客气又和善的目光，他愣了一下，重新将自己的打火机掏出来。平常对待不重要的人并不特别热心的江总鬼使神差地帮对方点了烟，点完了自己还纳闷了一番。

    “谢了兄弟，呦，打火机不错啊。”

    蹭火的这人看不大出年纪，说他三十四十五十都成，出于礼貌江野没仔细盯着人家看，只微微一笑，“凑合吧。”

    这人一看就是个高知份子，穿戴挺讲究，不过手里的烟有点随便，这牌子的烟劲小，应该烟瘾不大。

    “小兄弟烟瘾不小啊。”那人抽一口歇半天，吸烟全靠烟自燃，“烟味挺呛，年纪轻轻得学着克制才行。”

    江野说：“是。”心说这人跟家媳妇一个口吻。

    “要孩子了么？”

    江野愣了片刻，没怎么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没走，“没有。”

    “哦，那必须得克制了，不然影响下代智商。”他笑笑，有点自豪地说，“我年轻那会儿跟你差不多，后来为了要孩子强迫戒了一年多，生出来的儿子智商一百八，后来我烟瘾就小了，现在就抽着玩。”

    江野：“哦，那挺好。”所以生儿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有家人在手术室？”

    “嗯，爱人在里头。”江野看他抽烟抽得难受，自己又点了一根。

    “呦，这年纪有心脏病可不是好事，以后要孩子得小心，不过现在医学发达，大部分的问题都能克服，别有压力。”

    “行。”江野不太想纠正误会，就顺口答应，“您也是等手术的？”

    “对，我一老伙计在里头，年纪不大就一身毛病，所以说年轻还得保养，不然老了遭罪。”

    江总长这么大没跟谁这么有耐心地探讨过养生问题，自我感叹到底是年纪大了，脾气可真好。

    两人各自抽完了烟，交流了一气中老年养生之道，一前一后返回手术室外，发现对方也在，老熟人似的点点头。

    “哎？周教授，江总，你们怎么都站这儿啊？”这时走来一个小护士，江野认识，就是那天给他扎针那位，“手术估计还要有一会儿呢，你们去周大夫办公室等多好。”

    江野怔住，视线僵硬地转向周教授，眼皮子抖了三抖。周毅倒是一时没转过弯来，朝小护士摆摆手，“成，你忙吧，我累了自己去。”

    “兄弟跟周大夫熟？经常挂他号吧？”周毅问。

    “……是，挺熟的。”江野抬手搓搓脑门，一向镇定自若泰山压顶不变色的江总忽然开始不知所措。

    不禁开始回想十分钟前，自己都跟媳妇他爸扯了些什么淡……越想越头疼。

    “我去买点喝的，您先坐。”江野找了个借口遁了。

    周毅点头笑笑，心说瞧把这哥们儿紧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媳妇在里头生孩子。

    江野出来喘口气，去一楼小超市转了一圈，买了两杯热咖啡，又给周暮买了盒草莓，回来的时候镇定许多，表面看还是那个稳重有气场的江总。

    “咖啡可以么？”他把一杯咖啡递给周毅，“我去洗洗草莓。”

    周毅挺纳闷，“呦客气了啊，还要你破费。”还有他不爱吃草莓。

    “顺手买的，您喝。”

    周毅心说：“是个讲究人。”

    江野因为洗草莓而完美错过了周暮出手术室的时间。

    周暮出来后一眼看见等在外头的老周同志，愣了一下，略带担忧地四下巡视一圈——江老师人呢？

    “周大夫你过分了啊，看见你爸不第一时间来请安你想干嘛？”周毅捧着咖啡过来问老王的情况，“还顺利吧，院长情况怎么样？”

    周暮点头，“手术挺顺利的，等术后观察两天再说。”

    “行啊儿子，厉害！”周毅拍拍他的肩膀，“恭喜你独立完成第一台tavr，老父亲很欣慰。”

    “厉害啥啊，我这赶鸭子上架紧张的不行，瞧我这一脑门汗。”周暮从老周口袋里抽了张纸擦汗，心里一边记挂着江老师，怀疑他是被老周吓跑了。

    “对了，你才下飞机吧，对象一块回来了么？”周毅发现儿子心不在焉，“嗯？”

    “回来了，我这不正找他呢。”周暮随手摘掉头套脱掉手术服堆给周毅，“老周您先去陪院长家人聊两句，我去看看江老师，说好的等我呢。”

    周毅眉头一动，看看手里的咖啡，回想了一下买咖啡这哥们儿的样貌举止，嘴角一抽。在儿媳妇的前缀形容词——女装娘炮儿小可怜上画了个大红叉，改成——儿·真大佬·老狐狸·危险型·媳妇，并画上两道加粗红线，标为头号预警人物。

    然后脑补了一出小白兔儿砸被别有用心的老狼叼走的重口味大戏，准备晚上讲给媳妇当睡前故事听。

    江野在周大夫办公室洗草莓，刚洗完人就回来了，“这么快？”

    周暮对着江老师的时候才露出一身疲惫，“先让我抱抱，感觉被掏空。”他整个人挂在江野身上，所有的重量都交给他，“我成功了江老师，快表扬我。”

    “学弟太帅了。”江野轻轻吻他耳廓，“还行吗要不要睡一会？”

    “没事，吃几颗草莓就好了。”周暮埋在他肩头，深吸口气说，“江老师，我刚才忽然想通了一事。”

    “是什么？”

    “我觉得我还能为这个职业做点什么。”

    江野轻轻应了一声，知道媳妇是关不住了。

    周暮说：“我一直不太崇尚个人主义，觉得任何工作都不是离了谁不行，反正优秀的人很多，总能有人来代替你。可就在刚才我发现，某些特定的时候就必须要依赖某一个人掌握的某项技术，当你比大多数人拥有的知识丰富时，就该为此多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这是对自己所学知识的尊重。”

    “所以江老师，以后我加班的时候，你能乖乖等我么？”

    江野轻轻叹口气，他本人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这辈子都不会考虑什么忧国忧民的狗屁问题，如果事关周暮，多么缺德的事他都能干出来。像是医生这种超负荷又不赚钱的工作谁爱干谁干去，反正他不忍心让周暮继续干，他早就规划好了媳妇后半辈子的生活基调——轻松，享乐，最好能二十四小时陪他。

    然而周暮说出这种请求的时候，他又不忍心拒绝，因为他知道他明确了自己的人生目标，理智上他该支持。可是一想到那无休止的加班……江总表示心很累，想问问医院能不能让他媳妇每天睡到自然醒，工资什么的要不要无所谓。

    “不能申请八小时么，不，六小时，工作期间完成工作为什么还要加班？”

    江总的口气听起来有点无理取闹。

    周暮乐了，“江老师，医院跟一般单位不一样，你看随时都有突发病情，还能让病人等上班么，再说手术时间都没准儿，也是没办法的事。”

    于是江总开始琢磨着投资支持医用机器人的研发，最好能在最短时间里解放他媳妇。

    周暮洗了手开始吃草莓，血槽肉眼可见地恢复满格，“哎，江老师，你见过老周了？”

    江野：“……”

    能假装没见过么。

    “还跟我装，那咖啡一看就你买的。”周暮看江老师这模样就乐，“原来江总你也有见谁紧张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只有让别人紧张这一项功能呢。”

    江野瞪他，脸上写满了“晚上回家收拾你”的红字警告。

    “没事学长，老周实在人，他见了你肯定会嫉妒我眼光的，不是快小年了么，咱回去吃顿饭认认门，这还是叶女士嘱咐我的。”

    江野纯粹是因为跟老岳父扯了一通不知所谓的淡而心虚，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见父母当然没问题，没别的要求，只希望老周同志忘记他们的对话就好。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江总加班加点亲手给媳妇爸妈准备礼物，争取挽回一下不太良好的第一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