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三叶之春(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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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部对学生的引导和教诲也并非全然广受好评,私下里被误认为“上纲上线”也是常有的事。就像一项政策的颁布推动必然会在惠及部分人利益的同时触犯到另外一部分人的利益。迹部倒谈不上触犯了谁的利益,只是他推崇的喜欢文学就要把其当作严肃的事业必须全心全意投入其中,还要想方设法把研究和爱好都做到极致的那种苛求完美的精神,实际上就违背了一部分学子选择文学部的简单初衷。这个初衷不在于喜欢这门专业,也不在于学一门专业为了解决将来的就业困难,而在于单纯把学文当作逃避枯燥理工科的世外桃源这样一个工具。也就是很多人其实是需要一个毕业之前以供消遣过渡的庇护所和温柔乡,刚好呢,文学部这个温柔乡的居住审核在大众的印象里也是所有专业里最好过关的。站在学校的立场上来看,文学部每年大概都会迎进一批这样想法的学生。不二倒是可以理解这种心理,正是因为可以理解,才清楚知道这些学生的意愿,和迹部的课堂肯定是相互冲突的。虽然迹部说过不愿意上课就自由退课这种话,但其实就算是为了面子来说,退课的也不多。这也和迹部老师强制不强制要求都没有关系,有时候,老师一旦被学生从内心排斥,那么连呼吸和存在都是错的。学生的心理其实很难理解,有些人,就算老师耳提面命也不一定会让他在课堂上从手机和睡梦的吸引力中分散出哪怕只有一秒的注意力和愧疚心。而有的老师就只是稀疏平常的几句与课本无关的题外话,抑或是描述几句与自己相关的学习或者研究经历,都有“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效果。迹部景吾又不巧是属于后者。
影视作品里都会写学生遇到良师以后戒除恶习奋发图强逆袭成为学神的热血情节,实际生活里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每个人都有自我保护机制,坏习惯的养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劳,时间越长这种防卫机制越稳固排外。被人点醒了,第一反应不是认识自己的错误,而是抗拒来自于外界的破坏和干扰,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长期的自欺欺人把人包裹在一个相对舒适柔软的蛋膜里,外界反复的刺激,又没到刺破蛋膜的强度,只会让蛋膜中的人更为惶惑不安。
这样的刺激不管有心无心,其实是吃力不讨好的。反正不二是没有发现迹部讨到太多好,愿意把自己裹起来闭目塞听的人,就注定永远也叫不醒。说是对牛弹琴可能有点过分,不二有时候只是会稍微遗憾一下,如他这般珍之重之还来不及,有些人却不懂得珍惜。他也深知不能以己度人,更是想过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吾之蜜糖,彼之□□”。幸好这样的人也不会时常让他遇到,至今有深刻印象的也只有一次,还是临上课在洗手间里凑巧的一次偷听。那时候洗手间就三个人,另外两个人可能没有意识到还有他在,聊了几句别的就开始议论迹部。讽刺这位老师眼高于顶一般人入不了他眼,也就仗着一张脸,糊弄得一群笨蛋真的以为学个文学看几本书就能做个有思想的文化人一样。还说就算做到他那样了还不就那样,到老了也最多是院里那些老头,空有一身虚名,要钱没钱,申请个研究经费好不容易批下来还是寒酸得在所有学部里垫底。最后总结了一句教书匠没有什么钱就只能装一装风骨指点一下江山找找平衡了,说完还是一口轻蔑至极的语气。要不是两人一点也没避讳地反复提及了当事人名字,不二都以为他们是在说另外的人。偏见这种东西真是难以言喻,不二一直到现在也还是不太理解他们到底是讨厌迹部这个人,还是纯粹讨厌迹部上的课,抑或是两者本就是不分彼此,藕断丝连的。他对声音格外敏感,那两个人中有一个还很喜欢找迹部讨论问题。饶是不二自认眼光毒辣,也没有看出来其人身上的这种分裂潜质,只能默默感叹老师难当,像迹部这样已经算是够给学生自由度也够负责任的老师,上课备课做研究还不够,这还要担心哪天不小心把一些人那层玻璃心蛋膜给刺破了,保不准一个不防备,到时候就要被里面长期积怨的人跳出来咬上两口解气。
不二上过别的老师的课,有很多比迹部无论是资历还是学术积累都要深厚很多的老教授。他们也会讲到学习方法和思维方式,讲到文学精神和文人风骨。但很少提和课堂内知识不相关的话题,也很少发表什么振奋人心的高瞻远瞩。对学生的现状和未来更是一种流水既然流过就让其流过的态度。当然同样是流水,同一种水在不同的人眼里又是不同的意义。对于有上进心有天赋的那些孺子可教的学生,水就可能被视之为源头活水,亦可为积水成渊,亦可为静水流深。而对于藏在蛋膜里不愿意醒的人,自然是水的诸般形态都不见,至多就只能闭着眼把水当作流水无情一种了。
可见还是一个个老教授胸有丘壑,不浪费一分一秒在不成材的朽木上面,也省了好事做坏反招怨怼的无用功。这大概,不二心想,就是一种常人所言的时间“馈赠”了。
公平点放下忍足常嘲笑他所戴的两米深度“粉丝滤镜”,不二听过的那些据说是“功力纯正修为高深”,同时堪争文学部头把交椅的几位资深老学者的课,在讲课的经验和技巧的纯熟度的运用上面、以及对知识体系的脉络细节手到擒来的架构解读、和高屋建瓴一样的课程分析上面,这几个老教授也从未愧对其名望,多多少少都是胜过迹部这个后起之秀的。但是不二扪心自问,还是更喜欢听迹部的课一些。喜欢看他有时候流露出来的那一面真性情;喜欢听他兴致上来之后,不屈就于“理中客”的那一套规范模式的说辞,偏要我行我素地做出一些独辟蹊径发人深省的论点分析;喜欢他明知道下面的学生大部分的境界都还没到有自己独立思想见解的程度,也总是不给出符合大众期待的标准答案,而只是给一堆看似片面和孤立的启发,实际却能串联起来做知识“穿针引线”过程中的那根线。线从不拘束学生这根针究竟要穿向何处,也不在意他这根线究竟是被学生引得毫无章法,还是引得深潜缜密。
最后不二还很喜欢的,是这位迹部老师明知道有一些朽木不可雕,也没有心灰意懒降低标准。更是没有想过,要抛弃自己最初带进课堂,带进校园的那一腔赤诚和热枕。
老教授们已经不乐意跟一群半大的孩子兜这些弯弯绕绕的圈子。他们的教学方式经过了漫长时间的淬炼与修剪,早就摘去了那些在他们看来徒有其表的繁杂枝节和不规则边角,变得高效而世故,圆润而通达。
也许那才是岁月检验下来,作为老师来说最为睿智的做法。自己就算再精彩独到的观点想法,年年都对着一群半懂不懂的孩子重述,总有一天就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言不由衷。那些对着不同面孔讲过上百遍的故事和笑话,久而久之就成了功能性的版块充填。而学生送走一批又一批,其中又能有几个的人生轨迹是真正会被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影响到了的呢?
不知道是否正是因为对如此多的风浪起落早就司空见惯,再将世态炎凉参得入木三分,加之这些被大家戏称为“老学究”的老教授们,又大都性格老派,处事或淡泊或克己。综合诸多原因作用到一起,就使得很多老学者老教授身上,都或多或少带有一股晚山秋水风波不兴的“暮气”。
这点迹部就不一样。不二有时候上完课闲着就几厢对比,最后心中不止一次地觉得迹部老师的课总是不同的。他有时候也怀疑过,这是否应该归咎于自己的内心早就有所偏袒,所以这样的比较是有失公允的。后来一想也没甚所谓,就这样仅仅代表他一个人的看法岂不是更好,他本就没想要大张旗鼓去无私宣扬这个人的好处。极端一点,或是说现实允许的话,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些好处才是最好的。
不二是真心那么觉得,就算无视外形的加成,说迹部老师的教学课堂“气质”是文学部里独特的一抹风景也不为过。不排除是老师正当盛年的关系,他相信更多原因是来自于迹部景吾这个男人身上与生俱来的那种宁折不弯的倔强品质,和此后漫长的成长岁月中(这只是不二自己凭借常理推断的)逐渐形成的精益求精的完美主义思想。
除此以外,还有一样对于不二来说,几近为强力吸引。那就是迹部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光明正大敞露出来的,隐忍又狂放,悲观又乐观的理想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