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三叶之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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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的脑子里总是有许多想法来得飞快,就像流星一样瞬息闪现灵感。如果不赶紧捕捉并且及时付诸实施的话,也许改天就不记得曾经还有过这样的想法了。
这天在整理笔记的时候,为了让一个突然破土的想法不被荒废掉,他直接开了电脑就行动起来。
他初时是想把自己听课的时候一些精华的东西整理好放到一个论坛形式的个人网站上,另外备注些自己的心得体会。最后发现自己笔记做得最认真的就只有迹部的几门课。索性就用一个版块放其他所有老师的内容,再重新建一个版块来存放迹部的内容。
迹部老师在规矩方面从来是说一不二,说不拷贝课件就真的不拷贝,学生就只能依靠一纸一笔一手机尽量跟上他的节奏。他讲的内容基于课件和教案,从中旁征博引,讲古论今。常常一节课讲得引人入胜,叫人忘了倒数下课的钟表,更是顾不得记太多笔记。好的是等他讲完一节内容,一般会给学生时间自行整理重要知识点。要求是根据自己的思维习惯有选择地记,不要盲目照抄。不二和别的学生一样,课堂上就用手机把笔记和板书拍下来,然后专心听课上的内容,顺手要记迹部嘴里说的,手速赶不上的索性录音,就是这样才勉强解决几头无法兼顾的问题。
迹部平时对他们的笔记也不作苛刻要求,大概是见惯了学生花样百出的偷懒法子,迹部看样子根本不在意有没有几个人做了完整的笔记。当然,不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能撞到那种双重小几率倒霉事件。迹部抽查笔记是约等于零的小几率,他没做笔记也是约等于零的小几率。
两个小几率撞到一起,他在老师心目中累积得不易的好感值又唰唰降了一大截。
迹部不管笔记,不知道的以为是他对学生政策宽松,实际是完全相反。迹部老师对学生的要求很高,高到如果真有人打算按照他说的去践行的话,大学四年就相当于要无欲无求和文学结婚为文学献身,还要做好以后几十年都不弃糟糠之妻继续□□身的准备。不过好的是,迹部老师从不做强迫要求。可以说是充分尊重当代大学生参差不齐的资质水准和多样化的品味爱好,必要时候因材施教略加引导。他也在第一堂课就对学生说过合则留不合则去,从不勉强。不二有时候想,比起那张闻名整个校区的脸,只有认真听这个老师上过课的人才会知道,他身上还有那么多让人喜欢的地方。
迹部说过希望他们能养成经常思考的习惯,注重锻炼独创性思维。又说训练思维只是学习中微渺的一步,光是思考,不做实事,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所以告诫他们平时要多读多记、多写多练、多走多看、多钻研多推敲。“积学储宝,酌理富才,研阅穷照,驯致绎辞” [1],这些都是时间检验过的真理。
迹部在文学部的一个新生讲座快要结束时有所感慨地说,“不指望你们以后个个提笔就能到‘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2]的境界,只希望你们里面绝大多数人在毕业走出校门的时候,可以读得通几本专著,握得稳一根笔杆。姑且就算是没有辜负在这个学校的四年时光。”
就是不知道有几个人真的听进去了。不二坐在中间靠走廊,旁边负责摄像的学长已经开始收机器,周围的同学大都在蠢蠢欲动,喧扰不停。
迹部曾讲文学是感性的,是神秘的;文学充满激情和想象,伴随迷狂和灵感;文学可以跨越时空和国界,唤醒人类最原始的懵懂。而接触文学是个长线过程,既要餐经馈史,又要积累生活体验,还需要审美感悟和艺术直觉。好的文学创作是在丰富的知识和阅历累积的基础之上,发乎情触乎遇[3]。常有对景感物触物兴怀,偶逢应感之会妙悟神思。
不二感叹自己可以把迹部说过的那么多话都记得一清二楚。好像那些话从始至终就根植在他脑海中一样,而不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或光明或不光明地从迹部那里辛苦汲取回来的。坦白说这已是极其难得,那感觉就像迹部用语言文字在自己和学生之间搭建了一座宽阔坚实的桥梁,给了所有学生包括不二在内,一种通过文学缓步走近他的浪漫可能。
迹部说若是真想和文学打好交道,一个人的视野就应该极力开阔,心胸更是要旷达不拘一些。这样才能够放飞思想,解放人的天性。又说纵使满足以上的条件,也无从保证人在短时间内做到所谓的“精骛八极,心游万仞”[4],毕竟上好的土壤,也需要合理时间和科学方法的培养。
有学生问他是不是记忆力很好,因为课堂上总看老师一句话看一遍就已记住,一个名词在哪本书哪页哪行张口就来,简直是神技。又说老师这么年轻就在大学任教,还是在老学究扎堆的文学部,着实让人佩服羡慕。
迹部听完后只是心不在焉笑了笑,说我肯定要让你失望了,没有所谓的神技,至少我没有。你们啊,一个个年纪不大,不要总指望凡事都有捷径可走。算下你们一节课总共多长时间?我如果站在讲台上还要一字一句核对讲义和书本给你们上课,每节课保守估算最少浪费五分钟,想想一个学期下来是多少个五分钟?时间宝贵啊同学们。你们只要知道老师讲课都是有连贯性的,备课是老师的分内之事。我作为一个老师,自己对内容都不能做到烂熟于心,来给你们上课时磕磕绊绊一问三不知。话可以先放这,用不了两节课,在座的各位想必和现在就是两幅态度了。
被无差别点名扫射的“在座各位”忍不住一致起哄,有人说老师未免也太小看人了吧?我们才没有那么肤浅善变呢。
有人随声附和,说对的,我们爱的是男神内蕴深邃的才华,和男神高远放旷的品格。
其中有个平时就活络的男生挥舞着书本大声说,老师您别信他们瞎扯,让我说实话,这要放古代,您就是能靠才华打江山,又能凭美貌安天下的风云人物。自古以来跟着您这样的大神都有肉吃,我保证他们都走了我也是不会走的。
这话引得当时全班人哄堂大笑,一时间气氛被点燃,教室变得空前热闹。不二看到迹部用手中的原子笔远远虚指了那个男生两下作为一个形式上的警告,最后仍旧是扯动着嘴唇跟着笑了。
课外师生关系划得分明,课堂上却鲜少沉闷,情绪高涨时讲台上下互动犹如平辈好友相处。迹部总是有办法挑起学生的兴奋点,再找准时机逐个安抚下去。除去讨论学术问题的时间,偶尔几个和他混熟稔了的学生喜欢在课堂上没大没小地调侃他,不过分的他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纵容过去了。
不二在这样的热烈中总是最安静的那一个。他坐在那里从来不受周遭亢奋节奏的影响,眼睛惯于全神贯注放在讲台上的老师的身上。看着他一身自信周转于那些学生的善意刁难之中,看着他敞开师长宽阔的胸襟,施展成熟男性的气度与包容。看着他某些时候有别于平时的那些生动的微表情,有无奈也有温柔,还有发自于老师对学生的几丝宠溺。久而久之,不二就把这样习惯性的注视当成了一门隐秘的收藏,准确说是关于老师的,归属于他的收藏。
等学生一番玩闹尽兴,迹部就收起笑。他敲了敲黑板让教室安静,回到被中途打断的话题,借此结束学生那些不着调的嬉闹。
他语调几分挑衅几分玩味,说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猜一猜,我花了多少时间来记住那些看起来一遍就记住了的东西,加起来又是多少时间。那个数字我就不说了,说出来只会让你们有关于不劳而获的美梦悉数破碎。我无意伤害你们娇嫩的自尊心,实事求是的说在座的各位在天赋上面和你们老师我来比能胜过的应该不多。所以客观来讲,如果这样你们还不用功,那些经常迟到旷课的,每天玩手机睡觉的,不用想就知道差不多以后这批人会混得比我还差劲。你们不用羡慕大学老师,每年都是和你们这样一群自以为成熟得不行外加精力过剩的小屁孩打交道,再摊上成堆的课题项目研讨会,这个工作的实际体验和外界广为流传的轻省悠闲没有任何关联性,何况工资还不高呢。
不二有时候觉得迹部在内心中其实并没有他一味在强调的那样,只想和学生完完全全地划清楚河汉界,再保持一个师生之间的安全距离,互不来往。至少从平时看来,他并非是完全不在乎学生的内心想法。他致力于给学生还原一个不是十全十美的,有缺憾和瑕疵的迹部景吾,而不是文学部男神这样一个高大全的象征符号。
有次迹部老师被一位女同学问到有没有什么短板,这种一经概括就变味的问题实际的原话其实还有几分冷幽默。不二记得她问的是老师你有相对来说苦手的领域吗?有的话我打算舍身求仁去打个攻坚战,说不定若干年后学有所成了呢,到时候还能有机会跟您一起合作做个交叉领域的研究什么的。
这种一听只是开玩笑的话,迹部一般是放置居多。这回却少有地认真想了想,然后就当着全班人不加避讳地坦言自己不擅长语言学和符号学领域。他说起初是因为大学时候有教授推荐他做相关的课题,他花了几个月把任务圆满完成之后就知道自己不合适做那块。因为从内心来讲他其实不喜欢单纯去研究语言文字,或者是脱离开文学纯粹将语言和文字符号化。
想必是担心学生会被自己片面的说法误导,迹部就难得展开话题多说了几句。那节课之前一直在讲本土禅宗的一些美学理念,后来就被迹部带到了佛教禅宗中“指月”的典故上面去了。他跟学生简要介绍了一遍典故由来,说如果往现在的通俗的方向理解,则指明月亮所在的手指譬喻的就是言语文字,而月亮则譬喻着人们探寻的真理和智慧。“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 [5]说的就是有人用手指着月亮让人看,后者不看月亮而只看着手指。聪明的做法是当手指着月亮让你看的时候,你应该就着手指的方向去看月亮,而不是一直看着手指,误把手指的样子当成月亮的样子。事实上指着月亮的手指只是手指,不是月亮,不通过手指的方向,也可以看到天上的月亮。但是如果不通过手指的话,很多人也会错过月亮。
指月之说从佛法的角度阐明了言教和真理之间的关系,也指明了语言文字和义理智慧之间的关系,告诉人们不要过分执着于符号和表相。反观文学创作,迹部说,真正的通透高明之处也不在语言文字这个工具本身,而在语言文字背后透彻玲珑不可捉摸的意蕴和兴趣。后者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言有尽而意无穷[6]。
不过凡事都要辩证对待,迹部话音一转,最后用了个万能句起头,看上去是要点到即止懒得再朝下深入。他说每个人的观点和行为都要受自身的主观因素影响,不可以一概而论。就像他不习惯文学研究完全陷入对语言符号的结构系统和功能性等各方面的研究,认为其对语言文字的过度解剖会让文学丧失原本玄妙的魅力。但文学本身是一门语言文字的艺术,各种表现形式的文学都离不开语言文字这个载体。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对文学作品的创作和解读离不开对语言文字和符号的研究,
迹部一直强调他们要有自己独立的判断和思考能力,不要做被人牵着走的傀儡。即便是文学大家和学界泰斗,还包括学校的教授师长,这里面谁都做不到绝对的权威,谁也没有本事做到真正的客观全面,也都无法提供完美正确的答案。文学就是这样,百家争鸣,各引一端。
因此迹部在课堂上总是轻松抖掉师生间的那些陈旧包袱,强调平等互动,也可以说这是他的授课风格。他自己会乘兴而谈,也鼓励学生畅所欲言。课堂上只要能发掘问题,言之有物,迹部一概欢迎提出观点。有不同看法和理由的,随时可以提出质疑和反驳。他的课堂允许自由组合的学习讨论,也乐于促成几种立场的年轻人展开群情激昂的课堂辩论。
不二最喜欢辩论的最后环节,因为这种时候迹部通常是拍拍衣服站起来,抑或是从多方混战的阵地中间大跨步走回讲台。他双手插兜微微昂首,居高临下巍然而立。一瞬间骤起的威压漫布开去,绵密强韧铺满整个教室上空,将原本整间教室横冲直撞的激进气流刹那压回成一副乖顺平和的听话姿态。
这时候男人再清清嗓子洋洋洒洒一段总结,干脆利落一锤定音。明明前一刻还是风云际会刀光剑影,眨眼就在男人的唇舌翕动间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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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勰《文心雕龙》,原句为“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
[2] 陆机《文赋》
[3] 张问陶《蟋蟀吟秋燕飞二首其一 蟋蟀吟》,原句为“诗发乎情,情触于遇。”
[4] 陆机《文赋》
[5]《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第四之下
[6]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原句为“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