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最后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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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七,皇榜又发了。”

    殷七七撩开门帘从后厢房走出来,把手上的面粉在围裙上擦一擦:“哎,知道啦。我换件衣服就来。”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打了盆热水,用手云开,把脸上的油渍和黑灰洗掉,高高梳起发髻,从箱子里翻出藏青色的官服,用手抚平,穿戴整齐之后,抬步向城墙根跑去。

    十仞高的城墙被皇榜占了大半部分,殷七七踮着脚尖从最上面一排一点点看下来,心一点点凉下来。后面的人推推搡搡,她被渐渐地挤到最外面去,殷七七回头看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己叹一口气。从北顺城街走着,在街角的一家面摊坐下来,要了碗油泼面。

    才坐定,身旁高头大马与她擦肩而过,车夫吆喝着驾着车,车铃一响三扣,鞭子连抽了九下,车厢里散着上好的沉香,马车两旁的护卫疾步跟随,锦缎上绘着半月形的钺斧和天余组成的华冠形的族徽,从殷七七头上掠过。面摊老板擦了擦头上的汗,把手巾重又搭在肩上:“华东殷家阁老啊。” 殷七七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用筷子挑开面条,蒸汽“噗”地罩在她的脸上。

    还有三个月。如果最后一批冗官拨正的名单里也没有她,三个月后,也许真的,这辈子她都不能再回到盛京了。

    殷七七结了账,摸了摸胸前蓝雀补服,祥云的针脚有点粗,有些线头爆了出来。她用手拍了拍,穿过街道走回宽窄巷子,小楼缩在巷子的阴影里,七七抬头看了会儿悬在楼顶的夕阳,蹲在别人家的石墩子上,看着小楼的牌匾。

    一个中年男子把小楼的门打开,走到七七跟前,把手伸出来:“七七,回家来。”

    殷七七低头抹了一把脸:“爹。”

    “回家来吧,别想了。”殷邵覃温和地笑,“先吃饭。”

    青衣的少年从小楼里走出来,停在父女二人身后五步。殷七七看见他,讷讷地唤道:“季陵。”江季陵把袖子折起来:“小姐,快回家去吧。今天老爷特地托人叫我早点回来,给小姐杀鸡吃。再拖下去,鸡汤的火可就过了。”

    殷家的三个人一起走回小楼。在他们身后,七七先前停留的那户人家慢慢地把院门打开,尤莫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回屋写了一张药方,小步跑到小楼。

    “叩叩叩”连敲三下,是殷七七来开的门。尤莫看到她脸上哭过的痕迹,眼神闪烁了一下,又立刻隐了下去,面色急切地问道:“请问殷伯在吗?我大哥今天当值还没有回来,这张药方我又配不齐,眼看就到我们家妹子吃药的时间了。能请你们帮个忙吗?”

    殷邵覃放下碗筷:“尤莫兄弟,进来吧。别急,先给我看一下你的药方,我一会儿跟你过去一趟。”

    江季陵把鸡汤端上桌,揭开锅盖,撇开最上一层的油脂。尤莫站在门口,用余光仔细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肌肉绷得极紧,随时准备发力。

    “哎!甲班的!大热天你穿一身黑不招烤吗!”城楼上的门千总冲下面笑着大声说道。游弋灯这才从皇榜上移开眼,冲上方作了个揖,面无表情地转身把军服交给下一个值班的人。他走出小北门,向东走了七里路,连拐了三条弄堂,停在一家药店门口,用剑柄在门上扣了四短三长的几声,原本趴在柜台上闭目假寐的伙计立刻直起身来,游弋灯走进来提笔在柜台上默了张方子,伙计看了一眼,把方子烧了,去后面拿出三大包药,在他面前打开,游弋灯从每包里面拿出四样,声音低沉:“后日过午送过去。”

    “是。掌柜的托小的问一句,已经是最后三个月了,要不要做些什么?”伙计把其他药包好,小意地问了一句。

    “不能轻举妄动,等盛京的人传消息回来再说。”游弋灯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皱了皱眉,“这几天官府来查过?”

    “是的,候正大人。”伙计点点头,“是个新来的小吏,讹点散碎银子罢了。”

    “恩。”游弋灯点点头,起身离开。伙计立刻把左手放在胸口俯首行礼,游弋灯一挑药店的门帘,缓缓隐入街上的人流。

    他走到宽窄巷子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三刻,提着些素菜,在巷头的摊子上停下来,在心里默默地算着日子,目光跳过酱牛肉,也跳过猪头肉,斟酌了一下:“老板,三只烧鸡。”摊主过了秤,用油纸包好递给他,回身时看到有个黑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径直略过他,往巷子里走。

    “兄台!”黑衣人脚步停下来,刚才那个人几步走过来,手里举着刚才那个摊点上的酱牛肉:“兄台,那家就剩最后三只烧鸡了。我今天去见故友,他好这口,能用我手上的酱牛肉,换你一只烧鸡吗?”

    黑衣人拿出一只油纸包,塞进他手里,转身就走。那个人又绕到他面前,举着牛肉:“这个给你。”

    游弋灯看了他一眼:“不用了。”

    他回到家门口,里面传出的药香让他惊了一下。殷七七出来倒药渣,看到他,招呼道:“游大哥?”

    游弋灯点头:“七七小姐。”殷七七把碗里的药渣倒在石墩旁,用脚拨了些土盖着:“快进来吧,我爹把药都熬好了,尤莫说等你回来给病人服用。”

    游弋灯又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把烧鸡递给殷七七:“七七小姐还没有吃饭吧,这是巷口那家的烧鸡。”殷七七笑了:“哎,谢谢。我刚刚吃了一点了。你快进去看看病人吧。”

    游弋灯又点点头,走进院子,回头看着殷七七走回小楼,眼神里隐隐透着些许担忧,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堂屋的桌上,尤莫从屋里走出来:“今天江季陵回来了。”游弋灯皱了皱眉:“嗯。小楼出事了?”尤莫摇摇头:“没有,邵覃大人只是过来看了下药方,之后七七小姐放心不下就过来帮着熬药。没有变故,也没有进里屋。”

    游弋灯叹气:“还有三个月。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然而接下来就是七七小姐最后一次复核了,不能再等了。今天药局的人说前几天有新来的官员来搜查过,我今天在巷口碰到了一个人,虽然穿着黑色外衣,但是御史台孟家的人,脾性还是藏不住的,这两个人应该是一个人。这几天我一直在用这边的人去安排线路,大人这阵子的状态已经好转很多,按计划那两位大人也应该出镐京氏神宫的符域了,这几天就会有消息。这个时候他去药局搜查,得注意一下。”

    尤莫顿了一下:我知道了。我会吩咐好下面做好准备的。”

    “做的时候小心一点,我们才到这里不到一年,根基不牢。大人一直没有清醒,前些年我们准备在这里的势力还需要大人来慢慢恢复启用,不能急。”游弋灯把药碗端到鼻下闻了闻,将药一饮而尽,笑了笑:“七七小姐真的是宅心仁厚,放了这么多甘草,想要退了这苦味。可是却把药性消减了。”尤莫接过他手中的药碗:“本来就是临时拼凑的方子,也就是消炎去热。”游弋灯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刚才在药店抓的药:“去把药熬了,我到后厨把饭做上。”

    尤莫走到前院去关门,巷子口隐隐有喧闹声,他探头出去看了一下,转身压低声音唤道:“大哥,你来。”

    游弋灯稳稳地背着少女走过去,正看到刚才的那个黑衣人攀住一辆贵族的马车,扭脸看向他们这边,游弋灯皱眉,却看到他又转回脸去,向马车内的人行了个礼,离开了。马车向巷内深处驶来,尤莫和游弋灯向院门内侧躲了一下,绘着半月形的钺斧和天余组成的王冠形图案的锦缎闪进他们的院门又快速地退回去。

    尤莫又探出头来看了一下:“大哥,往小楼方向去的。”

    “是殷三爷。”游弋灯看着小楼说道。他转过头去想叫尤莫,却发现路口的那个黑衣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看。

    尤莫面无表情地把门关上,游弋灯看到,在慢慢缩小的视野里,对方突然笑了。

    日头又降下去了一些,天边已经晕染出了红色。

    殷邵覃又往对面的杯子里添了些白水。

    殷玖朗又仰头一口饮尽。

    江季陵束手站在殷邵覃身后,低头一言不发。

    殷邵覃晃晃茶壶,发现已经空了,江季陵走上前,接过茶壶,往厨房走去。

    “是他?”殷玖朗看着江季陵离开的方向,突然开口问道。

    “季陵只是季陵。还能是谁?”殷邵覃温和地笑笑,两只手抄在袖管里,靠在椅背上问道:“远宣,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枯坐老半天喝这么些冷水,一会儿是要闹肚子的。”

    殷玖朗眉眼低垂了一下,半晌,掏出一份文书放在茶案上“只剩三个月了。据说章櫄把发配的地点都拟好了。毕竟七七是殷家的直系长千金,我们没有办法坐视不理……”

    “嗯。这是什么?”

    “新拟的辞呈和预备的结婚对象的名单。”

    “那一会儿七七打完工回来你直接给她吧。”

    “不。你去。”

    “黎琛知道么?”

    “……结婚对象名单这个,他不知道。”

    江季陵走到殷玖朗身旁,给他满了一杯茶,又走回殷邵覃身旁,将茶壶放在他右手边。

    殷玖朗又想仰头一饮而尽,却被猛地烫了一下,杏仁的香味好像这个时候才出现,后厨房隐隐传出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殷邵覃笑着问江季陵:“七七回来了?”

    “是的,回来有一阵子了。老爷,小姐让我问一句,老爷您给她看好了哪家的少年,您快点决定,好让小的早作准备晚上去对方府上拜访,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良宵作为未来婚姻生活的良好开端。”江季陵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殷玖朗面无表情地把茶杯放下,殷邵覃握拳在嘴边详装咳嗽两声:“七七不是还有一份工要干么?季陵你护送她去吧。天色晚了,总要注意安全。”江季陵应了,去后屋取了披风,躬身离去。

    片刻之后殷七七穿戴整齐,在门外行了礼,殷玖朗刚想对她说些什么,就已经看到她迈出门槛,往渐重的夜色中去了。

    殷玖朗凝神看着殷七七离开,突然开口。

    “我不想七七走你的老路。”

    殷邵覃依旧温和地笑着,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当年父亲以游学的名义把你从锦州老家流放到盛京,我没有劝阻。我甚至在你可能偷偷潜逃回来的路线上布满暗桩,只要你有回来的想法就让他们立刻将你格杀。因为我觉得二哥比你更适合宗主这个位子。你空有理想抱负,实则懦弱无能,遇事皆将家族利益置于末端,所谓的国家民族大义,也不过是一纸空谈。”殷玖朗说到这里,转头近乎愤怒地盯着他:“最令家族感到羞耻的是,你当初竟然没有同任何人商量,硬生生地将殷家的嫡系骨血送出去,至此十一年音讯全无。倘若是我或者二哥的孩子倒也罢了。”

    他握拳重重地砸在茶案上:“大哥!那是……”

    “是我的亲生骨肉。”殷邵覃淡淡地接道,“我记得。那是我自己的亲生骨肉。”

    殷玖朗嘲讽地看着他:“既然你记得,你就不应该让七七去查那件事。七七跟你不一样,她是代国建国五百年以来第一个以女子的身份名列三甲的,是第一个下派到地方实干一年就获得显著成绩的女吏。她是殷家的骄傲,我们会拼尽一切力量保护她。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后退只是为了更好地积蓄力量,她应该明白。”

    “她懂但她不会这么做的。”殷邵覃笑着拍拍殷玖朗的拳头,“她是我跟内子的孩子。她不会明白什么叫妥协的。”

    殷玖朗无奈地看着他:“你会后悔的。”

    殷邵覃打开殷玖朗带过来的礼品盒,从里面拿出今年新熟的板栗,剥了壳,放在殷玖朗的面前:“除了你刚刚说的那一件,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事。七七顺心而为,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我都在呢。不会让事情走到最坏的那一步的。你也不要想这么多。你千辛万苦地把黎琛推到宗主的位子,依他的性子,你这么些年应该也很不好过。我多年来偏安于边陲小城,也没能帮到你什么。想来你是兄弟中最小一人,这么些年却是最不容易的一个。我很愧疚。”

    “你不用故作姿态。二哥最讨厌的人就是我,而我,我最讨厌的人还是你。”殷玖朗愤愤不平地将桌上的板栗全部扫进嘴里,“我不后悔对你做的所有的事情,我还很骄傲。我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大嫂被杀,大哥你悲痛欲绝,我没有第一时间做好反应,二哥当时在宫中给我连发了数十份信,都被我压下没有来得及看。以至于盛京府内大乱,府里的仆人趁机作祟,让你被人抓住了把柄,以至于不得不把伊尹给送出去。即便我跟二哥动用了一切的力量将当初那些仆人们一一找到,让他们活生生地见识到了人间地狱。还找到他们九族内一切叫得上的亲属,将他们统统归入下九流的名册,备受欺凌折磨。”他说着说着,头愈发地低了下去,板栗塞在嘴里,让他的话听起来越发模糊不清:“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伊尹的下落。怎么也找不到。”

    “我很抱歉。哥哥,我很抱歉。”

    “我做了这么大的一件错事,让你连京都的府邸都不愿意再住下去。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我只是真的,觉得,恩,很抱歉。”殷玖朗头越来越低,最后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自己头环在两臂之间。殷邵覃笑了笑,用手摸了摸他的头:“我知道。都过去了。”

    孟东野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江季陵拆着他拿来的烧鸡,头也不回地丢了把刀过去:“出去。”

    “为什么?”

    “你笑得太恶心。”

    孟东野大喇喇地在院门口坐下,看着月色下那辆纯黑的马车渐渐隐没在转弯处,眉眼弯得愈发厉害:“你家小姐,很快就要回到京城了。”

    一把刀快速地向她飞了过来,江季陵冷冷地看着他:“她不可能嫁给你的。”

    孟东野轻巧的屈指一弹,刀猛地扎进石头里,发出清冷的声音。

    “你担心的方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