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白茫茫的天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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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不停地落。
血一路蜿蜒下来。
从应山高处摔下一个男人,身体从中间被剖成两半,摔进山下的血海中。穿着灰色衣的男子走到尸体旁,一剑挑开碎布,用剑气弹开,抬手一击,剑锋穿透冰层,发出清脆的断层的声音。
旁边的黑衣男子辨认了一会儿,合上手里的剑,轻声说:“蔓菁花纹,应该是最后一拨了。”伸手使一个巧劲,将男子甩进身后的尸山里。
有个青衣小厮远远地跑过来,在二人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双手抱拳作一个深揖。
灰衣男子悠悠的擦着剑上的血:“大人怎么样了?”
“回禀元侯大人,暂且安好。”
黑衣人闻言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毛:“血止住了么?”
“小人已经尽力了,但是伤口过深,创面又大。刚才躲避追杀时候的一番颠簸,前些日子才长起来的地方,全都撕开了。”
“我只问你止没止住。”
“小人无能……”
灰衣男子的剑出得极快,那个小厮还保持着“能”的口型,鲜血便已经流了半身。他甚至还来不及捂一下咽喉处的豁口,从他的袖管里滚出些黑色的爬虫,四散逃去。
黑衣人扯开他后背的布料。
是蔓菁花纹。
他回头对灰衣人说:“都烧了吧。怕是多得是这种没有死透的人。”
灰衣人转手对空中舞了两下,小道两旁的古树便重重地摔在那堆尸体上,黑衣人砸碎酒缸,把酒泼在树上,取过后腰上别着的烟锅,磕了两下。
火光顿时熊熊,有大波的黑色虫子被烘烤出来,被烧死的时候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有人在火光中痛苦地张牙舞爪,然后慢慢归为平静。焦臭味很重,黑衣人扬手做印,狂风大作,大片雪扑簌簌地投入火光里。
“是神庙里的手段,这还是大人以前用剩下的。真是不知好歹。”黑衣人摘下手上的人皮手套,“把烧尽的灰收起来。”
马车慢慢地从飞雪中浮现,车铃转了三圈,车门上的木头已经全部剥落,露出其中精钢的里子,有些地方被火炙烤得略略发黑,黑衣人打开车门,将手放到车内人的额头上。
车内的女子眉头微动,额头滚烫,嘴唇上下翕合,在昏迷中喃喃念道:“行深般若波多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黑衣人低头凑到那人的耳旁:“大人,已经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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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幽国苍岩山上,一个白袍老者慢慢地从神像前坐起身:“王爷,请您回去吧。”
元延翰惊喜地问道:“野老,这么说,她是折返回镐京了是吗?”
老者怜悯地笑了一下,转身盯着元延翰看,狠狠地盯着,盯得晏延翰渐渐露出几分绝望的神色来,摇了摇头:“她已经彻底离开这里了。”
老者长叹一声: “王爷,烦请帮老朽带话给皇上。”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眯着眼看了一眼庙宇外的风雪,“各种刑罚都用过了,各种恩惠也施过了,各种好话都讲尽了,各种威胁也加过了。你留不住的就是留不住,她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里,拥有一时已是幸运。放下业障,算了吧。就当看在曾经同门的情分上。”
“如果寡人做不到呢!”元延钧在廊檐下看着白袍老者,声音比漫天风雪还要冷上三分。
元延翰站起身,恭敬地站在墙边,面目隐藏在阴影里,收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
“那你又能做什么呢!”老者取过神像旁的白色大氅,展开披上,“她已是氏神宫认定的宫主,只要是珞河流过的地方,她就是氏神宫最高的象征。她的权利,她的能力,她所要做的事情,从来就不是你能左右的。”几乎是话落的一瞬间,他就来到元延钧的身旁,在他耳畔压低声音絮絮地说道:“更何况腰斩这种酷刑,即便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延翰把她救了下来,但是后背的脉络几乎全断,她的真气已经全失,你又生生逼了她两夜。之后又是十天十夜两万里的追杀,这种情况下她能活下来已经是超出常理,但她却依然能够回到代国。色儿,为师劝你。命该如此,算了吧。”
元延钧厌恶地笑了:“那又怎么样。当初叔父意欲夺位,用□□戕害父皇身体,你也叫寡人顺命,不妄为。但是现在呢?”
老者叹了一口气:“她本来就不是大幽人,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离开,你强求不得。”
“那你就来强求寡人吗?”元延钧冷冷地说,山间风雪凛冽,元延翰远远地从神庙走过来,听到这句话,停在这漫天苍茫之间。
他腰间的玉铛来回晃动,他的双拳握得越来越紧,最后几乎是放弃般地低语一句:“所以皇兄,你就一直强求于我是吗?”
山顶神庙中,蓝衣女子慢慢地在庙门旁显出身形,侍女静静地从后面追过来,把伞撑在她的头上:“殿正大人,加授仪式还没有完成。”
她恍若未闻,凝神看着台阶下的动静,看着元延钧微微变换着的唇形,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抬手打掉上方的伞,回身走进庙宇,小声地唱诺。
“行深般若波多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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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国盛京城内。
公合巷内夜风夹雪穿堂而过,殷家在京城内的府邸只有东阁书房亮着一盏孤灯。
桌上的砚台从中间碎成两半,血液混着墨汁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毯上,殷七七被狠狠地砸中。她眼睛抬都没抬,只是面向黑夜慢慢地磕了三个头。
殷玖朗束手立在窗边:“没有人让你去查这件事。”他走过来,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没有人让你去查这件事情!”
他用力地踢开地上的砚台:“殷七七,没有人让你去查这件事情!!”手中握着的一盏茶直接当头浇在殷七七的头上,茶汤浸在殷七七大红的朝服上,洇出如墨一般的深色。殷七七没有辩解,只是再一次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三个月吧。”殷玖朗拿起桌子上的奏章:“自请去职的折子已经给你备下了。”
殷七七抬起头:“我不会递辞呈的。”
“那么你明天就会被贬为登仕郎,一个月后章櫄就会将你流放边邑,三年内不得入京,被贬为庶官,不给你复核的机会,最后终生不再被朝廷录用。”殷玖朗看着殷七七,“你不应该这么愚蠢。”
“我没做错。”殷七七很平静地看着殷玖朗的眼睛。
“这里没有人跟你谈论对错。”殷玖朗用余光看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身后的书架,停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为官三载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你没有办法再坐这个位子。”
殷七七依然毫不示弱地看着殷玖朗的眼睛:“三叔,我没错。”
殷玖朗把杯子往桌上一摔:“你去祠堂跪着吧!跪到清醒为止。”
殷邑考一听,立刻从门外跨进来跪倒在殷玖朗身前:“父亲!七七她才从天牢被放出来,回来已经在这里跪了四个时辰了,该让她休息才是。”
“不用了。”殷七七站起身,用手扶一扶膝盖“有时候残忍了对大家都好。”
长夜深雪,殷七七转身离开,深红的官服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半圈。
夜深风雪愈发大了。
打更的人把竹梆子敲得一慢三快,“咚!——咚!咚!咚!”殷玖朗从书案旁起身,支火炉,温了一壶酒,“二哥,看着她会不会觉得很熟悉,越来越像她的父亲了。”
殷黎琛从书架后方的阴影中走出来:“那件事你还想瞒多久?为什么不把大哥的事情告诉她?”
“我们的启蒙教育,都是从恨开始的。”殷玖朗打断他的问话,“不告诉她,她就不会有多余的念想。人在绝境中,没个念想反而活得简单。”
殷黎琛折起扇子,撑在桌上,低头想了很久,抬起头笑了:“我觉得你很恶心。”
殷玖朗往炉子里丢了把炭:“我知道。因为你做不到。”
静了很一会儿。
殷黎琛问:“你在等谁?”
殷玖朗摇摇头:“不知道,等到了就知道了。”
车铃在响。
福伯稳步走过来:“二爷,人到了,请您去后巷确认一下。”
后巷的门房是个被临时雇来的年轻人,有点好奇地探头看着深巷里的动静。黑衣人用剑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车铃铛。
殷黎琛握着扇柄,几步走到车帘前,黑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殷黎琛退了回去,慢慢走回殷久朗身旁。殷玖朗正对比着灰衣人方才递过来的文书,殷黎琛凑近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为什么有很浓重的血腥味?”
灰衣人从殷玖朗手里接过盒子,用布巾裹了,听到这句话,回头看了殷黎琛一眼,目光如寒星,杀气毕露。
黑衣人用剑柄敲了一下车板,灰衣人立时收敛了神色,对殷家兄弟二人做了个长揖。福伯小步跟在其后,牵了马车,引他们向后巷走去。
“没什么,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殷玖朗看着祠堂里的灯火,看着殷黎琛:“而且对方是氏神宫的人,将来,如果那件事情瞒不住了,有这层对七七总是有点好处。”
雪夜很深。雪深,夜也深。
福伯打开院门,把钥匙恭敬地放在门口的停轿石上,躬身迅速离开。
灰衣人将院门整个拆下来,把车内的人平放在门板上,小心翼翼搬进房内。
黑衣人把身子靠在院门前的石阶上,深深地吐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