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杀人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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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进京城的人很多,孟东野看了一下前面浩浩荡荡的车队,下车直接走到城门前递过文牒,城门的守卫恭敬地向他行过一礼之后,招手示意孟家的车先行通过。孟东野嘱咐了后面的人跟上,回头却看到江季陵搀着殷七七下了马车,他随即小跑上前问道:“你们干什么去?”

    殷七七整理着裙摆,回答他:“好久没回来了,四处走动走动。”然后她紧紧盯着孟东野的眼睛说道:“顺便给你时间好好思考,今晚给我仔细解释一下都察院为什么会要我?”

    章府的仆人将茶水点心轻轻地放在桌上,倒退着出了书房,眼睛一直低垂着看向地面,像是根本没有留意到那个跪在书房中央,伤痕累累的男人。

    “给我个合理的解释。”章櫄捏捏眉心,“为什么这次是都察院?”

    他看向俯首跪在下方的男子:“按理说应该是礼部才对,贺放翁突然横插一手,让沈括出面将她派去都察院。你身为都察院内部人员,为什么事前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公鼐一归朝,你就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了吗!”

    “下官不敢。”下方的男人连头都没有抬,依然伏在地上回道:“下官也不知道沈括是什么时候和贺大人接触的,直到上朝之前,下官都不知道那天沈括会从十里都赶回来。”

    说道这里,他悄悄地擦了一下汗:“但是下官已经做好补救措施。沈括这次有借口把那个孩子要过来,无非是为了最近的那个案子。下官在具体人事安排上做了修改,把她指派给海穆做主簿,依着那个人的脾气,像殷七七这样的豪门贵族小姐,是最难容忍的,难保过程中不出什么岔子。到时候不用我们怎么动作,殷七七自然也是过不了终审的。”

    章櫄皱着眉敲了敲桌子:“这依然不是完全的方法。你回去之后还是要多加留意。不要低估殷七七,她的那两个叔父更不是省油的灯。”

    说罢,他叹了口气:“最不能的是把殷家得罪得太过。我们一直不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里,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动静,不代表以后也没有。毕竟这是六甲里最记仇的一个家族。”

    “是,下官明白了。”

    书房的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响了,章府的老管家在门外低声说道:“大人,殷家小姐来了。”章櫄应了一声:“带她去前厅。”

    殷七七推开茶盏,又把茶点从身前拨开,接过江季陵递给她的果浆,小口的啜着。章櫄笑得很亲切:“怎么,殷小姐觉得我这里的东西不合胃口。”

    殷七七用绢帕擦擦嘴角:“不是,我怕您给我下毒。”

    章櫄笑着看着她:“殷小姐是认真的?”

    殷七七回答:“是的。”

    章櫄又问:“那殷大人觉得这样就可以避开老夫的毒物了吗?”

    “不觉得。但是表达态度总是必要的。”殷七七放下手中的杯子,从袍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信笺:“这个聚会就恕下官不能到场了。下官才回来也挺累的,实在没有功夫陪您对词演戏。想必以后也有的是机会,下官告辞了。”

    目送那两个人离开,章櫄笑了笑,低头品了品茶:“老朽这里的云雾乃是少有珍品,竟然不懂得欣赏,终究还是太过稚嫩。”刚刚在书房的那个男人走上前:“章大人,那……”

    “人家小孩子都说了不愿意去了。也罢,她倒不是最要紧的。把她安排给海穆这事儿做得不错,这三年她的脾性还是没改,都察院那些油盐不进的主儿,肯定容不了她。”章櫄捻了捻胡须,“终究是高门小姐成不了气候。只是她不出席,总归是跟那个人没法交代。”

    他叫人拿了纸笔,亲手写了份书信,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叫管家准备车马,准备出门。他又对属下嘱咐了几句,遣他离开。自己一个人走到内室,刚把门关上,却看到自己的茶盘旁坐着个男人,正单手举着茶杯,放在鼻下轻嗅。

    章櫄拢在袖管里的手一紧,他小心地退后了两步:“尤先生,您是什么时候到的?”

    尤莫给章櫄也满了一杯,示意他坐下:“刚才,您说没法向我交代的时候。”

    “尤先生。老夫可以再安排。”章櫄的声音有些发僵。

    “不用。也不是非要见她,不过一时兴起罢了。”尤莫拍拍章櫄紧握的拳头,“能让章大人这样的人物找上我们,这位小姐只是让我家主人起了好奇心而已。”

    尤莫将杯中剩下的茶水倒进窗边的盆栽:“有的时候,您的态度比事情本身,更值得我们考量。”章櫄看着那盆瞬间死去的植物,看着杯中的茶水,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先生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意思啊,就是,大人您并没有和我们说实话。您要我们做的事情,和您真正想做的事情不同。主人的意思是,必须加价。”尤莫看着章櫄,看着他额头渐渐沁出一滴汗,慢慢滑落,最后掉进他的领口,“我们需要你把去年被您以恶逆罪名投入死牢的那个人交给我们。只要是完整的活人就可以了。”

    尤莫笑着低头凑到对方耳边,轻声呢喃道:“我们都知道钱塘罗家的族长是怎么过世。所以想必对章大人而言,捞这个人出来,已经是非常划算的价码了。”

    章櫄低头良久,沉声道:“后天亥时后三刻。”

    尤莫出了章府,穿过略显狭窄的后巷,从官道往三学街走去,与一队镖师擦肩而过,又穿过两个集市,闪过一家酒铺,忽然之间,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觉得眼前一花,之前还在打酒的尤莫突然不见了踪影。只有一旁布庄的门口停着一辆装货的马车,车夫用草帽半掩住脸,像是在打瞌睡。那两个人走过去拍醒他,车夫不耐烦地移开草帽,上下打量着眼前人,神色不悦:“有什么事吗?”两人中那个年纪小一些的突然出手,白光一现,利刃已经划破那车夫的脸,车夫只觉得脸上刺痛,脸上已经有大股血液涌出,他不悦地退后一步,怒斥道:“你们干什么!”血液不断地从伤口处涌出,另外一个人丢了一锭银子过去,问道:“刚刚看到旁边酒铺里出来什么人了吗?”那车夫把那锭银子丢回去,恶声恶气地说道:“没看见。莫名其妙把人脸割破了就丢一锭银子给我,谁家还没点破铜烂铁,连个说法都没有。看你们的穿着打扮像是好人家的,但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说着推了那个年轻一些的,“说你呢,有句道歉没有啊!”那个年轻人一把推开车夫,神情轻蔑地看了那个车夫一眼,转身向那个酒铺走去。那个车夫被他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几步上前就要还击,却被对方的一个眼神吓得退回去。那个年长的伸手拉住那位车夫,作势又往对方手里塞了张银票:“多有得罪,这些权当是医药费用。”那车夫骂骂咧咧地,却也只能坐回到车上,等着老板装货完毕,便扬鞭驱车离开了。

    出了三学街,马车悠悠地向红埠街行去,身后的货堆里钻出一个人,他翻身坐到车夫旁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老墨,让你破相了。”那车夫笑着回道:“没事的尤二爷!想我那会子在辽东打混的时候,得的口子多了,这算啥。这龟孙子腰牌的模样我刚刚已经记住了,明天就能做出来,这刀挨得也不算亏。哈哈哈。”

    老墨摸了把脸上的血又说道:“不过二爷,什么时候章家那老爷子这么沉不住气了?竟然想着跟踪您?”

    尤莫摇摇头:“不是章家。那毕竟是位老油条,目前他不知道我的底细,这么冒险并且得不偿失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但是大哥嘱咐我今天一定要暴露行迹,必然是为了什么人准备的。”

    他说罢笑着拿过老墨的帽子一下一下地扇着风,四下打量着周围的人流,逐渐隐匿在街道上如梭的马车中。

    又换了几辆马车,更换了两身行头,等到尤莫回到殷府后巷,已是晚饭时分。他换上殷府家丁的服饰,抱着一点家什敲响了别院的后门,门开了,他刚想把脚踏进去,猛地一把刀已经递到眼前,尤莫只得强行改变那脚运作的弧度,反身格挡,把原本抱在怀中的东西全部砸过去,左手顺势从地上捡起两个石块,向对方的手腕击去,另一只手顺势在地上一点,整个人绕到对方身后,用力地勒住对方的脖子:“尤刀白,我又哪里惹到你了!好端端地发什么疯!”尤刀白挣扎了几番,见实在是挣脱不开,又不想讨饶,只得向院子里高喊:“大哥!大哥!”游弋灯旋即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古树下,盯着尤莫出声训斥道:“放开她。”尤莫只得放手,尤刀白仍是有些不解气,拿刀柄狠狠地砸了一下尤莫的脚,这才离去。

    尤莫痛呼一声捂住自己的脚,然后又叫又跳地来回蹦跶,游弋灯好笑地看着他:“你就让着她一点吧。她家主人这两天状态才好,就被这许多事情烦的根本不得空好好休养。今天的情况又有些糟糕,早上刚让人看过,服了两贴药让好好将养一下。可是现在这个时候,根本养不起来。”

    尤莫有点吃惊:“都统大人的病情这么严重吗?”

    游弋灯摇摇头:“也不是。主要是余毒未清,我们只有压制的法子,所以总是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等到主人醒了就有办法了。”

    气氛突然就沉重起来,两个人默默地在树下相对而坐,一时之间,无言以继。小厨房里煎药的水声显得愈发清晰,苦涩的香味聚集起来,渐渐淹没了这个庭院。

    孟东野若有所思地看着殷家后巷飘出的那缕青烟,冷不丁地被江季陵拎住了衣领,一路提溜着扔进了会客厅,殷七七盘腿坐在案几旁,单手托腮看着被江季陵踩在脚下的孟东野,问道:“想好了么?”

    孟东野无奈地向天翻了个白眼:“嗯。请问殷大小姐,可以让本官站起来说话么?”

    “不。你那张脸看起来太让人有揍你一顿的冲动。为了大人你自己的生命安全考虑,还是这样说话比较好。”殷七七微笑着拿过一杯茶放在地上,“说吧。”

    “去年冬天,安远门前死了一个人。”孟东野简单地吐出这句话。

    江季陵脚上的力道略微减轻了一些,让他能够把头抬起来和殷七七对视,殷七七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孟东野接着说:“这个人身份特殊,都察院先后派出三位监察御史调查这个案件,都被不知名的势力杀死。这已经涉及都察院内部的高层之间的问题,所以我们必须要派出一个最不容易被杀死也最不容易投靠现有势力中任意一方的人。”

    殷七七想了想问他:“你又以这个为筹码与我的家族达成了什么协定?”

    “不杀我。”孟东野苦笑一声,“如果你能通过这次考核的话。”

    “所以现在我可以相信你几成?”殷七七挥手示意江季陵放开他,走到孟东野身前。

    “四成。”孟东野淡淡地说,“我说服不了我的父亲。这已经是我作为朋友最大的诚意了。如果这样都不行,那我只能说自己交友眼光太差,将来死在你二叔或者我父亲的手里,也算是活该。”

    殷七七继续俯视着他问道:“这个人是不是与当年的案件有关?”

    孟东野沉默着坐起来,点了点头。

    殷七七瞬间捏紧了拳头:“是谁?是怎么死的?”

    孟东野回答道:“当年被章櫄派去灭罗家满门的组织的头领。被人斩断了双腿,从城郊猫儿山用马车一直拖行到城门下。”

    殷七七用拳头捂住自己的双眼:“和罗涛的死法一致。可以理解为当时的旧人的报复行为。章櫄会阻止你们继续调查这个案件是有道理的。”

    孟东野眼神闪烁了一下,突然开口问道:“殷七七,你有信心杀死章櫄吗?”

    殷七七有些错愕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杀死他?如何处置他最终得由陛下决定,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要做的,只是把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揭露出来,将他拉下马,还原当年的真相。”

    孟东野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着殷七七,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郁结,低下头想了一下,又问道:“你真的认为,只要揭露当年的真相,只要你能有办法查证当年发生的事情,你就有办法把那个屹立朝中十年不倒的章櫄拉下马?”

    殷七七满脸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不是吗?难道我还有其他什么方法吗?”

    孟东野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殷七七,我说过我在你这边只能出七成的力量。让你进都察院,能够有机会为当年的案件翻案,为你正名是一回事;另外一个方面,是我的父亲想要这么做。都察院和你原本所在的刑部系统完全不同,不管是章櫄,还是你们殷家,除了皇帝陛下,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干涉它的运作。在这里没有人会给你特别的帮助,无论是怎样的任务,你都没有说‘不’的权利,如果失败,如果被他人窃取工作成果,如果在过程中被杀死,只能说明你没有能力,没有人会为你的死多停留一刻。进入这个机构的人,就不会再被其他部门录用。你在这个机构里,只不过是一只最可怜最天真的菜鸟。过去这些年里能保护你的力量在都察院几乎全部失效,而当年你就没能查出他参与的证据,你这三年内又做了些什么?你不过是龟缩在那个边陲小城里,眼巴巴地等着别人把你捞出去!你凭什么认为你现在就有办法查到?如果你查到了,你觉得章櫄会束手就擒吗?三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改变了,当年罗家的人都已经风吹雨打去,你有能力在章櫄的势力范围下保护那些人吗?就算你有这样的能力,那你觉得章櫄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会放过你吗?如果你不能一击将其杀死,那么最后被摧毁的就是你。你们之间,从来都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孟东野话音未落,就感觉身后的气息顿时凛冽起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七七,不管对于你,还是对于那个案子,这次都是唯一的机会了。如果你要一直这么愚蠢下去,还不如接受我们家的聘书,择日嫁给我算了。”

    窗外送来风打树叶的声音,一阵阵,来得又急又猛,雨顺势而下,撕天扯地一般。

    江季陵将孟东野带到殷府后巷的客房中:“后面这两个月,就让孟大人委屈一下住在这里了。大人今夜可以回府取些必需品,从明天开始请随时听从我家小姐的命令,随传随到。”

    孟东野又恢复了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怎么了江大人,这么生气啊。”江季陵也是笑眯眯地握住孟东野的手:“是啊,孟大人。在下非常非常非常之生气,因为某人今天的话实在是有些多。”

    孟东野还是笑着看着他:“那你还想让她继续像三年前那样的无知无畏?现在朝廷里不比当日,连公太保都归朝了,如果她没有能力杀掉章櫄,就永远也没有办法真正融入盛京朝廷里。”他有些失神地揪着游廊两侧的花草:“她是块好璞玉,但是对于朝廷而言,像她这样的璞玉实在是太多了。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爹是对的,反正她也不讨厌我,嫁给我对于七七来说,确实是最好的一个选项。朝廷现在太奇怪了,明明是对的东西,到了这里就是错的,明明是恶的东西,在这里就会是有益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章櫄是个怎样的人,但是他依然是位高权重的宰相。对于我们,七七她跟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同,我不想这种特质消失,但是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那么让这种特质消失的人,就是我了。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自己成长起来。”孟东野嘲讽着看向江季陵,“你也是这种想法,但是恶人却总是让我来做。”

    江季陵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游弋灯沉默着看着街道,目光偶尔会在某个行人身上停留片刻,过了一会儿,东关方向隐隐闪现着火光,淡淡的烟尘在天边堆成一个模糊的形状,他随即转身回到别院,看到尤莫正在磅礴大雨里烧着艾草,两人交换了下眼神,游弋灯便径直走进东厢房,看到游温宿正在洗剑,血液的味道有些刺鼻,房外浓郁的艾香混着雨水潮湿的气息都不能侵入这房间一分一毫。游温宿看到游弋灯进来,从怀里掏出名单递过去:“做完了。”游弋灯用眼光扫了一下,总共32个名字,有的是用黑色的墨迹涂抹起来的,有的是用朱红色的笔划去的,还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像是直接用未燃尽的木炭在绢布上烫了个洞,挖空了个别人的存在。

    游弋灯点点头:“暂时这些就够了。算上上个月的‘北归’的头目,我们已经把章櫄的路给堵死了。他现在只能从我们这里寻找突破口,应该不会再有精力去考虑七七小姐的事情。”

    游温宿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新的名单,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问道:“这个怎么办?”

    “海穆。”游弋灯顿了一下,“他只是性格刁钻古怪了一点,不是好人,但还算好好做人。都统大人认为由他来做七七小姐的上司,对于现在的七七小姐来说,是最快的进阶途径。盯着他就可以了。”他一行行地看下去,目光停留在中间的一个名字上:“这个人,还有这个人,你多留意一下。到时候,怎么做,你随意。”

    游温宿把剑放回鞘中,将剩下的血水泼在窗外的花丛中,看着那些鲜红的水滴逐渐消失在花蕊中。尤刀白端着药碗快速地从窗边走过,药香辛涩,混在一大片奇怪的气味里,显得尤为突兀。游温宿开口:“还要多久?”

    游弋灯摇摇头。

    游温宿有些气短:“第三年了。”

    游弋灯语气平淡地说:“大不了三年再三年。我们什么都得做,包括等待。”他拍拍游温宿的肩膀:“永远不要失去耐心。今晚会有贵客要来,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