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进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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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闻,方格斯星系的菌族,最初只是启源星的一种植株。具体的名字已不可考,只知道在数以亿年计的变异和进化后,也不知是在历史长河中的哪一年,植株中的一部分长出了双腿,有了迁移的能力。

    后来,有的长出了四肢,有的多了五官,更后来的后来,逐渐成为从前不敢想象的双腿直立的奇怪生物。

    或许是身体变得虚弱,上天补偿给他们智慧的大脑和原生体态的保留。

    在菌类文明建立起的第三百个纪元,他们走出母星,去往附近的其他星球,建立起庞大的菌族帝国,将其命名为“方格斯”。

    ——那时候,还没有联邦,整个方格斯,就是个统一的大帝国。

    而或许是进化的里程太过漫长和艰苦,上天想让所有的后人铭记这些历史,每个幼体出生时,都会经历漫长的进化期。在这个时期,幼体会重走先祖的进化之路。

    从一个小小的,形态原始的不明物,慢慢地伸展开四肢,长出五官,收回菌盖,长出毛发。走到进化之路终点时,方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菌族。

    这个孩子,就是个还在进化期的幼体。

    帝国早有规定,不论任何原因,都不允许父母遗弃未成年幼体。何况还是……这么小的幼体。

    孩子怯怯地傍着树干抬眼看他,那双眼睛与他周身的脏污成为鲜明的对比。那是双干净的眼睛,澄澈透明,渗着微粉,眼角滴纹晶莹剔透,亮得让老光棍心脏一缩。

    老光棍早年见识过战场的残忍,见识过异族的屠城,早就把心脏练得硬梆梆的。霎那间或许是酒喝多了,他竟然想起了些不该想起的往事。

    他蹲下去,直视孩子浅到透明的眼睛:“给你饭吃,跟不跟我走?”

    孩子没有立刻回答,也不知道听懂没有。他有些防备地挨着树干,大大的眼睛像头小兽般盯过来。是戒备抵抗的姿势。

    老光棍笑了笑,也不管他,仰头灌酒入肠,径自转身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了。

    走到两步开外,他听到身后光脚板踩在泥地里发出的细微声响。

    城郊的老光棍多了个不知从哪儿拐来的孩子。十分暴力地浇水把孩子刷洗干净,随便扯了些破布卷卷就当衣服。

    那孩子也不知是不是没见过世面,就这种待遇还欢欢喜喜,捧着碗浇了点面汤的饭就吃得津津有味。

    小孩子很小,洗干净后漂漂亮亮,哪怕塞在脏得发亮的破布里,看起来也和老光棍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浅粉色的菌盖上覆盖着些颜色更浅的网棱,顺风飘起浅色的波浪。孩子逆风晃了晃脑袋,继续眨巴着眼睛,用手挖碗里的饭吃。

    老光棍两手环胸,站在门框旁边静静地看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镇不大,这点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镇子。一天内就来了几波做各种生意的,问他卖不卖,好价钱。

    老光棍臭着脸,将门帘别在钉子上,挡住了外面乱七八糟的人士。

    某个晚上,孩子听到外面熟悉的哐当声响,从被窝里爬出来,掀开破旧的窗帘往外看,就见老光棍喘着气,手里举着木棍,脚边倒着个人。

    看到窗帘前头多出个蘑菇头,老光棍深吸口气,朝他笑笑,伸出手指一比:“第七个。”

    孩子眼睛亮起来,像个围观大侠斗恶的观众,拍拍鼓掌。

    老光棍在酒里浸泡得酥里酥气的身体骄傲地挺了挺。

    到老光棍家的第二年,孩子终于走完了进化之路。菌盖从外部收回,轻飘飘的新发覆盖在他的头顶。

    孩子长大了,也变野了。大概是和老光棍混熟了,又或许是受到了奋斗在半夜敲人闷棍第一线的老光棍的影响,那些成长在森林的野性就表现出来。

    森林里多少飞虫走兽,在那里头长大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一度很让老光棍烦躁。那些敲夜客的棍子,逐渐转移到孩子身上。

    可孩子皮厚,笑嘻嘻挨完打,继续上天下地。

    直到很久以后,老光棍发现了孩子的弱点。

    这皮得叫人头疼的孩子,连棍棒都不怕,就怕老光棍虎着脸,说:“再这样就不要你了。”

    老光棍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皮孩子的眼睛里,看到真实的恐惧和慌乱。

    他定定神,终于,放下了棍子,再也没说过那句话。

    “……为什么?”华景烁早将依旧冰凉的手放到了额头上,来保持一丝清醒。这会儿却忍不住将手移开,看向弗洛多斯。

    弗洛多斯垂眼,摁住他的太阳穴,轻轻揉着,闻言顿了顿,道:“因为他觉得,有的话不能多说。说多了,就变成真的了。”

    哪怕最初真的只是吓唬吓唬,时间长了,也会觉得这才是本意,而自己的付出,便成了种需要回报的交易。

    和平共处了很久,直到家里再次揭不开锅。老光棍说要去城里做工,那里的老板他熟,预支的工钱由小孩去购买食物。

    两人去了城里,老光棍将老板给的小叠纸币交给小孩,那老板瞅了他两眼,说:“这年头,我也就为了你还留着现钱了。”

    按理说,每个菌族出生后,都会在帝国中枢留下印记,然后得到伴随自己终身的个人账户,什么钱财交易、信息传递,都从网络上来。

    帝国经历无数次战争,依旧屹立不倒,其中难说没有中枢的功劳。因此在网络上的交易,因有中枢的监控,反倒是最安全的。

    在老板的交际圈里,哪怕城里做工的伙计,都已经用上了个人端。

    只有这位……老板看了看他一身破破烂烂,客气地送走两人,暗地里叹了口气。这位,估计也是没有办法。

    都穷成这样了,还去养了个孩子。

    不过老板也佩服他。这孩子是真漂亮,只是那双眼,都不知道满足了多少贵族的收藏癖。他只要出手,随便哪家的价格,都能让他舒舒服服活一辈子,偏偏给他拒绝了。

    那头算账的伙计再次点了点老板攒的零钱,皱起眉头:“先生,这钱不对啊,是不是刚才给错了?需要我去追吗?”

    “没错,”老板摇头,淡淡答道,“他的工资加了五分。”

    离开老板的店面,老光棍给孩子指了方向,又细细说了几遍买些什么东西,看孩子乖乖点头朝那边去了,才去约定的地点做工。

    小孩一件件买好东西,拎着袋子往回走,路上明里暗里全是打量的眼神。他也没管,直到前方穿过一大群年纪相似的孩童,他才停下了步子。

    那群孩子背着各种各样的包,穿着鲜艳亮丽的衣服,嘻嘻哈哈朝对面的建筑物走去。他们追追打打,笑笑闹闹,很是快活。

    他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忍不住跟上了他们。看他们穿过建筑的大门,分散进了数十个房间。

    小孩趴在那建筑的围墙外,从天色尚早,到晚霞染红了半空。

    天色渐渐暗下,捕猎的夜客自四面八方穿出,发现了这个孩子。那个棘手的酒鬼不在他身边。

    他们嬉笑着,欢乐着,准备享受这难得一遇的美食。

    突然,一只长棍从空中劈下,斩在夜客伸出的手臂上。那人因惯性扑在地上,捂着手臂哀嚎。

    男人挺直了背,立在小孩子的面前,乱糟糟的头发往上竖起,膨胀,扩充,暗蓝色的菌盖自他头上展开。他握着手中的棍子,在孩子看不到的角度,眼中是多少年不见的暴戾。

    “我再说一次,”他声音森冷,如同来自地狱,“谁敢对他动心思……”

    长棍落地,地上的夜客来不及哀叫,已被痛晕过去。

    骨骼碎裂的声音在长棍的碾磨中不断传出,刺激着其余人的耳膜。他们面面厮觑,终于,低头退去。

    男人偏头看了看建筑,伸手牵住孩子:“回家。”

    孩子低头看着他努力踮起的脚,轻轻地:“嗯。”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老光棍抱着一个包和新衣服回家时,孩子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老光棍看起来不耐烦地问他:“你有没有名字?”

    孩子讶然,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吗?”老光棍看着他,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孩子觉得对方的眼里,是自己脸上小小的滴纹。

    他想了想,低着头,犹豫地说出一个单词。

    “麦尔。”

    他低着头,没有看到老光棍眼中闪过的流光。

    老光棍给他取名“弗洛多斯·麦尔”,想了想,又在中间加了个“巴马德斯”。

    小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只是个名字,没什么好在意的。更让人在意的,是老光棍将他送进了学校。

    小孩抱紧了老光棍塞给他的包,眉毛里尽是纠结:“你哪里来的钱?”

    “管老子哪里来的。”老光棍恶声恶气,“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够了吗?”

    够了。小孩新崭崭一身,和其他孩子一样,蹦进了校园。

    时光飞逝。

    学校的信箱里突然多出很多封信,老师们熟门熟路地分发给学生,是来自各个高等学府的录取通知书。帝国中枢监测着民众的一生,他们没有什么大型的考试。每年招生季节的时候,学校通过中枢的评测,选择自己需要的学生。

    帝国军事大学的通知书。长成少年的孩子拆开看了看,深红色的通知书上,鎏金般的花纹荡漾着。他有些爱惜地摸了摸,最终只去问老师一句:“帝国军大的学费是多少?”

    “三万五千金。”老师查了查网络,这么回答他。

    少年点了点头,折头就将通知书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原以为自己做得巧妙,却不曾想,回家的瞬间,一记久违的棍子敲在身上。老光棍一边打一边骂:“胆子肥了是不是?这么大的事儿敢给老子瞒着!这可是帝国一等学府!”

    少年被打得一懵,偏头才看到缺角桌上被人压得整整齐齐的深红纸张。也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登时就呛回去:“你个酒鬼都快没钱喝酒了!上个屁的军校!去挣钱给你喝酒不好吗!”

    “你他娘的管毛!”老光棍又是一棍,干脆爆了粗口,气喘吁吁,指着少年那暗黢黢的小房间,“给老子乖乖收拾行李,后几日军校直达舰就要路过这里,赶不上?老子踹你上天去追信不信!”

    少年沉了脸,闷声进房间,把门给锁了,任凭老光棍在外头说什么,也不答他。

    直到半夜,门给人一脚踹开。

    “学费的事,我会想办法。”老光棍似乎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和少年说。

    “想什么办法?那么多钱,你连它的零头都没有。”少年还在生气,依旧呛他。

    “嘿,你这臭小子,老子没钱,也没见十几年来少你一口饭不是?”老光棍甚至还笑了笑,看着抿嘴沉默地少年,突然搬了个凳子,指向窗外黑乎乎的天空,“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但那里……才是你的天地。”

    “你要知道,水中的生物不能上天,同样,该去天上飞的生物,也不能永远呆在地上。”

    我想你能去往自己的天地,在那里,你才能如鱼得水。

    “……”老光棍突如其来的正经让少年很不适应,他烦躁地抓了抓头,把老光棍推出去,“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去行了吧!”

    老光棍心满意足地走了。

    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一个新的个人终端和账户里三万五千金零四百三十分的余额被交到少年手里。

    离家的傍晚,少年头一次看到了老光棍的真实模样。这个邋里邋遢的男人,生平第一次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蓝色的头发被扎在脑后,两缕额发垂下,竟也英俊得很。

    翌日的送行港口,人山人海,全是即将远行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这个星球所有即将进入军校的少年,都将由这艘直达舰,送往各自的人生转折点。

    从今后,生是战场,死亦是战场。

    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没有人知道。

    直达舰的舱门缓缓合拢,整个船体离开了港口,慢慢地,升上了天空。

    人群中突然有人哽咽出声。熟悉的歌谣不知从哪个地方掀起,越来越响,最终,连成一片,最随着船体,飘上天际。

    万里路难莫相催,

    此去经年几时回。

    游子归,游子归,

    故人旧景何年追。

    ……

    那个清瘦的蓝发男人闭了眼,掩去逐渐模糊的视线,转身,渐渐消失在遥望天际的人群中。

    “后来呢?”山洞被恒星照亮,有轻轻的声音从中传出,被轻风吹散。

    “后来啊……”

    孩子在军校里闯出一番名头,被送上战场。又在战场拼搏出头。

    第一次从边境回首都星受勋,经过那小星球时,独自回到小镇,却怎么也找不到老光棍的身影。小镇外的棚屋还在,只是落满了灰尘,不知多少年无人居住。

    孩子翻遍了屋子,终于在漫天灰尘中,发现了老光棍刻下的字迹:

    已走,勿念。

    孩子和老光棍没有生物学上的亲缘关系,更不是父幼至亲,根本无法通过一般方法找寻对方。

    他在城镇里四处打听,镇里的人像田里的作物换了一茬又一茬,只得知当年的老板已经去了首都星。

    “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暴富,生意越做越大,就举家搬迁到首都去啦。”被询问的人一脸钦羡。

    孩子随着队伍回到首都星,几番辗转,找到了对方。

    “他?多少年前就不见了。也就……把你送走之后吧。”老板老了很多,也胖了很多。握住手中的水杯,回忆着。

    青年变了脸色,“那您可知道……他有什么朋友,能短时间内借给他三万金吗?”

    “哈?”老板一脸神游太空的表情,“他在米阿西那么多年,真要有什么朋友,至于落魄成那样吗?”

    “最艰难的时候——就你上学期间,也只来找过我几次。”

    又过了很多年,孩子已经扬名帝国,成为帝国最年轻的将军,科达夫上将为其授勋。

    他终于又一次回到小镇,渴望能见见那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

    摇摇欲坠的小棚屋看起来颇有人气。

    他心中一喜,然而靠近时,从棚屋里钻出个小兵,见到他肩上的勋章,立刻站直行礼:“将军好!”

    “你们是……”青年脸上的疑惑渐渐褪去,变得没有血色。

    那破破烂烂的小屋给人擦得透亮,旁边的田埂翻整过,竖起一道石碑。上面刻着:烈士府。纪念恩特洛玛·霍斯特上校。

    “他……做了什么,怎么就成了烈士。”新上任的将军满脸茫然,声音随着风上下波动。

    “报告长官,霍斯特大人,是为帝国未来做出杰出贡献的英雄!”小兵的敬意真真切切,“他自愿作为菌体繁殖实验对象,为帝国生育研究留下了很多珍贵的数据……”

    后面的话将军已经听不到了。

    他眨着眼,突然明白了什么事情。那种通透让他喘不过气,忽地大笑出声,笑出泪来。

    那人不该是在偏远星球落寞无闻的酗酒者,更不该是躺在实验台上任人宰割的小白鼠。不是亲人,更是亲人。

    他慢慢地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

    “所以……那是你爸爸吗?”华景烁低着头,打量着蜿蜒到自己胸膛前的粉色发尖,声音发涩。

    爸爸?弗洛多斯思考着这个词语,按照精神链接中的情感分析,大抵是在说……父体?

    “不……真要算的话……”

    在更遥远的记忆里,他被一身黑色外壳,骨骼坚硬的异族推进一道栅栏门里,听他们疯狂的笑声:“怎么样,看看你的孩子啊,尊敬的、聪慧的、高傲的麦尔上将!看看让我们找到你的罪魁祸首啊!爱他吗,玛利亚?”

    ……

    歇斯底里的笑折磨着他,小小的幼体缩在角落,抱住自己的腿。大大的菌盖无处躲藏,那些声音从一个个细胞钻进脑海。

    直到声音渐渐远去。

    一点窸窣的动静。软若无骨的手摸上他的头,他心脏缩了缩,止不住的亲近和委屈从脑海中奔向对方。

    他悄悄抬了眼,打量那个和自己很像的女子。她穿着亮红色的盔甲,右眼下的滴纹闪耀,红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的情绪。

    他听到她说:“抱歉……”

    那是他的父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