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一轻，弗洛多斯从遥远的记忆中走回，发现母体已然消失。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臂，转头，山洞里，已经熄灭的火堆将地面染黑，粗糙的草枕头搁置在原地，甚至那个被扔出的石头，也还静悄悄地躺在碎土中。

    他松了口气，指骨敲了敲额角，像卸下了什么劲儿，忽然往后，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更多年的后来，年轻的元帅查询故去将士的资料时，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恩特洛玛·霍斯特，籍贯新德兰星，帝国第三军团，上校军衔，失踪于艾米德战役。

    在那场战役中，同样消失的，还有帝国女将——玛利亚·弗诺兰·麦尔。

    帝国军人每一次上战场前，都要书写自己的遗书，在中枢时代，曾经纸质的遗书由仿真电子纸代替，并保存在中枢数据库中。权限符合的人，可以查看相应的数据。

    弗洛多斯忘了当时的心情，只是下意识地，打开了文件。

    元帅的高级权限，让他可以查看绝大部分数据。

    “萨姆将我的笔记偷走，交给了麦尔将军。我绝不会原谅他，除非，这场战役后，能在首都星重逢，并让我狠狠揍他一顿。”

    “笔记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在会议时，没忍住走了神，再回神整张纸都是将军的名字。但这个我可以解释，对，因为主讲人是将军，所以下意识写了将军的名字。”

    “可是萨姆是怎么知道我的文件密码的？难道他也在用麦尔将军名字的简写做密码？”

    “个人终端的隐私性太差了，什么时候能出个好点的终端，我一定做第一批购买者。”

    “啊啊啊我已经七天没有好好和将军说话了，都是萨姆！我恨他！”

    “麦尔将军难得带队去艾米德轨道巡逻，可惜我没被选上。将军拎回两个异族尸体，交给加文。异族的尸体大概有四个将军那么宽，她却毫不费力的样子。天呐，将军真是太帅气了！”

    “没有人能想象那具纤细的身体里有怎样的力量。大概，无穷大吧。”

    “昨天将军朝我笑了，我没忍住……于是自我禁闭中。萨姆刚才告知我，三日后全员出击。侦察旅发现了异族的远行舰，将军准备搞波大的。”

    “又要写遗书，这么多年写了那么多份，也没见用上几份啊。唔，随便写写吧……我又写了些啥啊，算了，写都写了，就算哪天我在战场中死去，将军……将军会不会看到这些东西呢？看来得去改改阅读权限了。”

    “啊……时间快到了。鉴于上面那个想法，再悄悄加一句。”

    “玛利亚·弗诺兰·麦尔，我郑重地宣布——”

    “我，恩特洛玛·霍斯特！想成为你孩子的父体！（实在不行，母体也可以qaq）”

    长长的，絮叨的如同日记般的遗书上，那添在括号里的字迹，给人用温软的笔调勾画出来，在后面添了批注：“可以。”

    墨菲尔号。

    银色的远行飞船依旧在宇宙不知疲惫地行驶着，一点点缩小与目的地之间的距离。船体从一颗固体星球下方穿过，偌大的阴影盖在飞船上方，又渐渐移开。

    管状休眠舱的舱门打开，弗洛多斯从舱体中坐起，顺手揉了揉额角，半晌一顿，睁开眼，眸子里划过一丝迷茫，很快消散。

    他走出休眠舱，到更衣柜前穿上衣服，叩了两下手腕的光脑，唤出墨菲尔。墨菲尔是这艘飞船，是船的智能中枢，也是这里数据的绝对掌控者。

    “元帅大人。”清淡的青年音兀自响在室内，带着些许疑惑。

    弗洛多斯动作不停，扣上领口，道：“终止关于弗洛多斯·巴马德斯·麦尔记忆数据的传输。”

    “滴，接收高级指令。需进行权限识别，请稍等。”不知经过了怎样的异变，方才还能听出人情气息的青年音变得机械下来，仿佛成了个真正的器物。

    “滴——权限识别完成，最高权限组。”

    “滴，重复指令，是否终止记忆数据传输？”

    “是。”

    “记忆数据传输终止，是否加密？”

    “是。”

    “记忆数据已加密，指令完成。”

    只听空气中“叮”的一声，室内安静下来。再转眼，熟悉的青年音又一次传来：“元帅大人，杰斯塔大校请您到会议室。”

    弗洛多斯神情不变，意料之中地“嗯”了声，随后拎起外套，推门走了出去。

    会议室，智囊团众人看着空白的界面，互相对视下，都是相同的懵逼。往常，确认元帅从精神世界回归的情况下，墨菲尔会自动将精神世界的记忆数据转换成图像资料发送到智囊团共享文件中，再由众人接收，进行复盘分析。

    可这回元帅都醒过来了，也没见墨菲尔有什么动静。

    怎么回事？智能中枢也会年久失修？

    可墨菲尔作为帝国最新一代智能中枢，年龄也不大啊。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杰斯塔大校。杰斯塔身前与众人一样漂浮着光幕，界面空白。他手指点了点桌面，沉吟片刻，还是唤出墨菲尔。

    “出了什么问题？”看着出现在光幕中的长袍青年，杰斯塔问道。

    长袍青年，也就是墨菲尔的拟人影像。也不知墨菲尔最近又偷偷在星际网上看了什么，朝众人作揖行了个礼，才道：“元帅大人已终止记忆数据的传输。”

    啊？？？

    十六张脸上，是一模一样的空白。

    杰斯塔面部抖了抖：“请元帅大人到会议室来。”

    “好的。”墨菲尔应了声，光幕一闪，虚拟影像消失不见。

    没过多久，元帅大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坐到首位。明明只是几个小时不见，杰斯塔看着男人，却觉得他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他皱了皱眉，待男人坐好，开口道：“大人，听说您……”

    “是的。”似乎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等他说完，弗洛多斯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杰斯塔沉默了一下：“大人，我们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能正确分析母体对您的情感达到怎样的程度。”

    弗洛多斯点头：“不必了，这段就当没发生过吧。”

    “还有其他事吗？”他掀起眼帘，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全体沉默的模样，将外套放在手臂上，拉开座椅，“没事的话，我先走一步。”

    说完，没听到答复，便垂了眼，起身离开。

    军靴的声音渐渐走远。

    众人再次看向杰斯塔，杰斯塔眉头一缩，手指不自觉地抓住鬓边那点黑色，绷着脸：“散会。”

    *

    华景烁睁开眼，入目所见，是南研所宿舍简单的陈列，对面的墙上是上一位居住者的画作，一只装着玫瑰红液体的试管。下方是张书桌，书桌上摆放着几本书、一叠资料和电脑。书桌前的椅背上挂着件眼熟的棉布外套。

    头昏昏沉沉地疼，华景烁敛了敛神，压着太阳穴在床头摸到自己的手机，点开浏览器。

    啪嗒啪嗒，键盘自带的音效从扬声器里传出，指尖在屏幕游离。他似乎是困了，眼睛不自觉地闭上，又很快睁开。

    “毁灭天使”，搜索框里被输入这样的文字。

    回车，界面出现搜索结果。排名第一的，是某国的科幻电影。

    他往下看去，第二个是“毁灭天使菌”的答案。出现的图片上，通体净白的蘑菇从满地枯枝间探出头来，比菌柄宽大得多的菌盖如一枚白玉，在枯黄的图案中，分外显眼。

    ——和那些奇怪生物头顶的物事无比相似。

    华景烁闭了闭眼，不知是不是梦中的症状跟着他来到现实，他只感觉自己的头就像是被吹得越来越大的气球，时刻都有爆炸的危险。

    酸涩的眼得到片刻的休息，浓郁的困意再次卷上整个脑海。呼吸趋向平稳。

    就像在梦中掉下了万丈深渊，被子下的身体猛然一震，华景烁倏地睁开眼，茫然而惊惶地看了看附近，终于清醒过来。

    他重新看向手机的界面。

    搜索框被清空，陆续有文字被输入。

    粉红色的蘑菇。

    红蘑菇，粉蘑菇……华景烁一字一字看过去，慢慢地往下滑，直到页面来到第六页，他似乎依旧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停顿片刻，又滑到最初的搜索框，加上两个字。

    网棱。

    页面飞快闪过，终于，他停了下来。悬空的指尖下方，标红的小字前，是加粗的标题。

    “美到不可方物——记上帝的小红裙。”

    他点开链接，率先钻进眼睛的，是一张大大的图片。远处是层叠的绿林，最近是倒在地上的枯木。木头的表面已经腐烂了，湿润，泥泞。而在那腐木上方，一株小小的真菌亭亭立着。

    近乎透明的网状组织包裹着它浅红色的菌盖，菌盖是圆润的弧形，到尽头时微微内敛，掩住内部粉嫩的菌褶。其下是近白的菌柄和上面零星分泌着的琥珀般的水珠。

    出淤泥而不染。

    青年的眼睛微微睁大。杏仁般的眸子里映着鲜亮的粉红，不知不觉地，有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响在耳边。

    攥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又放松，手臂缩回了被子。眼睛重新闭上，呼吸变得悠长。

    还未熄屏的手机页面，分明显示着什么东西。镜头拉近——

    “网盖红褶伞，真菌界，真菌门，担子菌纲，伞菌目，鹅膏菌科，红褶伞属，又名‘缘网粉菇’，腐生真菌，常年居于阿拉斯加、长白山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