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讲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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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传来轻细的疼,断断续续。弗洛多斯半跪在地上,低头给躺在地上的青年喂水。再次被揪得一疼的时候,他看了眼青年锲而不舍地揪他头发的手。
指尖泛红,修长的手指软在地面,拽着他小股头发,偶尔神志清醒片刻,就往后一扯。
弗洛多斯面色沉静,心中苦恼了一瞬,由他去了。
自家母体已经很好了。反正也不是很疼,这点小任性,总要满足的。
他摇了摇手中的行军水袋。之前没有想到会与阿曼尼他们失联,拿的是小型水袋,而在母体到来之前,这个水袋已经坚持了不少的时间,现在里面,已经没有多少水了。
这是他记忆里很令人头疼的时段。与军队失联,还正面遇上星际有名的毁灭天使军团,虽然在意外中也得到一些情报让这场战役获胜,但中途并不顺利。
自己固然比当年经验丰富很多,但弗洛多斯也没法宣告说,能百分百带着母体渡过这个困境。
通过精神链接构建的精神世界就像是个独立的平行时空,造物者也不能完全随心所欲。而若是在精神世界出现点什么事情……他倒还好,墨菲尔的数据库里还有他的记忆磁带和精神结构体,过段恢复期就能完全没事,顶多失去这次精神世界的记忆。
可母体不同。他们的文明,实在是太弱了。
弗洛多斯原本的打算是在战役后与母体相见。这场战役的胜利,使得他的军衔被提升到少将,成为帝国最年轻的将军之一。随之而来的……弗洛多斯眉心跳了跳,不再去想。
他不知道为何母体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来都来了,只能希望母体能够很快离开。
母体对于战争的反应很生疏,可见他所在的文明是和平的。他不适合呆在这个弗洛多斯自己都无法保证结果的地方。
弗洛多斯按着眉头,有些头疼地朝洞口看去,天际逐渐泛白,恒星升上了天空。
这个山洞的海拔比起森林要高很多,从这里可以将外边的情景一览无余。
方才他还洞口的时候,已经有毁灭天使的人展开双翼,升上天空开始搜寻。
他们倒不会杀了自己。弗洛多斯清晰地知道这件事情,在早年的时候,他被对方俘虏过,最终虽然是逃出来的,但在被囚期间,也没有遇到过残暴的对待。
毁灭天使,终究还是帝国的英雄。
只是这种担惊受怕的经历,何必让母体也去感受一遭?
他想得入神,突然听到轻轻的哼声。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有衣料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伴着头皮的疼痛传来,他才突然惊醒,转眼去看。
青年躺在地上,头枕着那堆干草,盖着他造型诡异的衣服,一手将衣服往下推,一手将弗洛多斯的头发往自己那边扯。
他的脸红得滴血,半弓着身体,双腿往上屈起,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额头冒出细密的汗,又很快蒸发,周而复始。嘴唇干裂了,坏死的皮往上突出,他似乎对此感到不适,伸舌舔了舔,眉毛也禁不住皱了起来。
红热,脱水。像是一些种族,发情时的样子。
方格斯有的种族,生命中存在“发情”这样的事,周期不等,状况不同。有的在发情期间,像个行走的药罐,顶着自己的子实体往外喷射令人迷幻的雾气。有的以身为媒,在皮肤的接触中将人引入自己的陷阱。
那些种族攻击性很强,连发情,都以自己为天,只管捕获猎物供自己渡过良宵。而更多无害的种族,发情的因素作用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对他人的入侵毫无抵抗之力。
物竞天择,没有人能更改自然的规则,只能人为的,构建律法条文去保护和控制。
弗洛多斯回过神来。
青年不是那些种族。他来自宇宙边际,陌生的,稚嫩的,甚至可能还有些原始的文明。他们生来就是双腿直立的模样,皮肤柔软无害,没有保护伞,也没有杀死敌人的利器。
柔弱,善良,而又聪明。
在宇宙这个黑暗的森林里,这样的文明寿命通常不会太长。它们如同林中的小兽,既畏惧周围虎视眈眈的目光,又忍不住飞蛾扑火地,想要去靠近。[1]
青年不是发情,所以,他生病了。
“生病”这个词,对弗洛多斯来说,非常陌生。或者说,对于所有帝国公民来说,都很陌生。
弗洛多斯有些犹豫地伸手去拭华景烁的额头。
冰凉的手心接触到滚烫的皮肤,让华景烁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找到一个支柱。他抓住那个支柱,贪恋地蹭了蹭。似乎得到了慰藉,急促的呼吸缓了下来,睡意越来越浓。
华景烁闭着眼,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动静小了。
“别睡。”弗洛多斯摸着华景烁越来越烫的脸颊,那温度烧灼进心里,令他有些心急。
他只见过一次这样的温度,而那次,那双眼睛闭上,就再也未曾睁开。
帝国民众的体质普遍很好,除了因战场带来的伤痛和精神层面的难题,常年听不到所谓“有人生病”这种大事。帝国的医学也随着实际的需要逐渐偏向流血的伤口救治和脑域研究,对于这种无血又与精神领域无关的病症,经验少之又少。
联邦也是如此,或许也是因此,在幼体出生率越来越低的时候,不管帝国还是联邦,都束手无策。只能在几十年的艰难生育研究中,寄希望于孢子的宇宙扩散。
弗洛多斯捏着华景烁的手,想要加重力气将人唤醒,又生怕弄疼了他,最终只好干巴巴地又说了句:“别睡。”
“困……”攥着他手的华景烁无意识呢喃着回应了声,另一只手从地上摸了个什么东西扔出去。
他只觉得自己头又涨又重,疲倦得仿佛几天几夜没睡。眼睛睁不开,太阳穴突突地疼,耳边还有嗡嗡的声音,在跟他念叨什么“别睡”,让他想要打人。
弗洛多斯偏头避开青年扔过来的石块。青年似乎是真的难受极了,力道软绵绵的,石块无力地飞出,又很快在两人身旁着地。
只是两人距离实在太近,真要被这石头打到,少不得磕出个洞。弗洛多斯看了看地面的石块,伸手揽过青年细瘦的腰,将人从地上拉到怀里,顺手禁锢了对方的活动。
烫得发红的眼费力睁开看了看他,却什么都没说,再次闭上了。
“别睡,”浅淡的眉下,青年浓密的睫毛翘成一张小扇,好看得紧,却只让弗洛多斯心惊肉跳。他撑开紧紧攥着他手掌的指尖,在对方滚烫的掌心里戳了戳,声音有些发涩,“别睡……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华景烁混沌的脑海里闯入一道闷闷的声音,干涩得叫人心中倏地揪了一下。他长长地呼口气,忍住太阳穴扎心的疼,睁开眼,对上那双粉红略带棕色的眸子。
这人长相就漂亮得有些妖冶,还配了双这么骚气的眼睛,要不是华景烁从他还是个精致小可爱的时候就看着,指不定还要说句可惜了。
可惜了这么副美貌,偏偏遇上个性冷淡的脑瓜子。
华景烁脑子乱糟糟的,像人揉成一团的毛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灵光一闪,神志稍微清醒的片刻,他意识到不对。
那双眼里,情绪沉沉。仿佛一夜之间,对面的人成熟了很多。他迷迷糊糊地想,最终,“嗯”了声。
弗洛多斯看着满脸困意却撑着答应的青年,不知怎么地,突然轻轻地弯了下眼。那些沉重的记忆,仿佛在这一瞬间,都被添上了色彩,娓娓动人。
“从前啊,有个老光棍……”
从前,有个老光棍。
老光棍住在帝国一个偏远小星球的偏远小镇的偏僻郊区,浑身家当也就田埂边那个破破烂烂不能遮雨不能挡风的棚屋。他没有伴侣,也没有后代,孤孤单单倒也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光棍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酒”是种神奇的东西,由常见的或不常见的生物的尸体,在黑黢黢的地底进行着不为人知的异变,最终出来这么个麻痹神经消愁解恨的好物什。
老光棍每天都醉醺醺地瘫在棚屋里。没有来往的亲友邻居,也没有对他说声不是的率直路人。
最有活力的时间,或许是翻遍整个“家”都找不出一个子儿来,才晃荡着单薄的身体,随便去哪个破败的地方做点活计,挣两个钱,继续喝酒。
战乱方息,百废待兴。哪怕再不修边幅,只要还有半分力气,帝国也能给你一条活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光棍就这么吊儿郎当地活了很久,久到连自己都不太记得,如此这般的年头,到底是个怎样的数字。
直到有天,拎着酒壶的他来到了离城市更远的森林边。森林很荒僻,不知在风雨中等了多少年,才等来一个歪歪扭扭的酒鬼。
他看到一个小孩子。没有穿衣服,赤裸裸地站在树下,脚踝以下被厚厚的腐叶包裹着,瘦骨嶙峋,浑身脏得像个泥人,还顶着半截蘑菇头。
——是个连进化之路都还没走完的幼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