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的春日十分宜人, 土地没有上冻，请人修建厂房十分便利。王灵是个铜钱都榨出油花儿的穷鬼, 连请人造房子的钱都舍不得出, 仍旧是城外找流民。这年头, 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会造房子的，厂房又不是宫殿，无需雕龙画凤，四面墙一起，罩个屋顶就完事儿。

    请的两拨人不是一起的，也防止流民暗中勾结。建完房子就让他们充做搬运、煮茧的工人，管吃穿住宿, 等到一年之后，熟练掌握技术，再每月发一百个通宝。

    这样的好条件，流民只有跪下嘭嘭磕头的。

    两个月内, 王灵就把作坊重新开起来了，第一批生丝出来之后, 王灵请裴晚云来看。

    “我已与芙蓉阁的大掌柜谈好了, 如今市面上是生丝是四十五两一扎，我们出品的能多五两, 瞧瞧，多好的生丝啊, 俊白俊白的。”

    裴晚云看着仓库里码好的丝线, 装在竹筐里, 竹筐内部还用粗布垫着，保证半点不损伤丝线。雪白的丝线泛着柔光，一匝绞丝系一个绳结，十匝绕成一扎，这就是五十两。一个竹筐能装三扎，如今仓库里放了四个竹筐，才短短两个月，他们的成本就收回了一半，这也太暴利了。

    不对不对，这只是毛利，买蚕茧的钱、买木材的钱、打造铁锅的钱、工人的工资和衣食住行，这些钱都还没扣除呢。即便是这样，利润也太惊人了。

    “真是太好了，我没想到这么快能回笼资金。”裴晚云忍不住勾起嘴角，已经做好了往里面连续投钱一年再获得收益的准备，打入市场不是那么容易的。

    “阿姊不知，蜀锦向来有价无市。要织造蜀锦，必须用蜀中产的上等丝线，咱们的丝线粗细均匀，染色容易，成色极好，像芙蓉阁这样的大商号也抢着要呢！”难得王灵高兴昏了头，没有时刻不着痕迹的夸耀自己的功劳。

    “都是你经营得好。”裴晚云笑道。

    “还是阿姊的办法好，铁锅的确便利许多，不仅导热快节省了木材，掌控温度也更容易。咱们比旁人多了铁锅这利器，本钱就比别人少，作出的丝线比市面均价便宜些也能赚钱。没想到这东西当真好，不用降价不说，价钱还有得涨呢。上次阿姊说把竹管接到房中，我都接好了，阿姊要去看看吗？”

    裴晚云自豪，这就是技术的力量。恋恋不舍告别泛着柔光的生丝，来到厂房中。按照裴晚云的设想，厂房分了选茧区、煮茧区、缫丝区和复摇整理区，各区井井有条，都选了工头负责。

    仓库和复摇整理区正挨着，因二者都需要干燥的环境。说起来，整个缫丝厂基本围绕着火房转。火房产生的热量大部分用来煮茧，小部分用来烘干丝线，剩下的热量既要供应工人们的一日三餐，还兼具着保暖的功效。

    在复摇整理区，力气大的女工正在忙碌。小丝片平衡、小丝片给湿、复摇、整理，每个步骤有专人负责，在这小厂房中，女工们头上都是汗珠。

    整理丝线的女工紧紧扯着丝线，挑出跳丝、打结、粗细不匀的，力道稍有不对，整根丝线就绷断了。丝线在手上勒出一条条红线，划伤是常有的事。

    裴晚云发现，很多东西她都不认识，王灵一一给她介绍：“这是轴流风机和鼓风机，用做小丝片平衡的，有缫丝区在旁边，实在太湿润了，只能吹干、烘干。等到厂子做大了，单辟一间平衡室，专做小丝片平衡。”

    “这是给湿机，脚在下面踩，温水就上到丝线上。如今都熟悉了，开始的时候，给湿不到位，还要再浸水。阿姊请看，给湿后，捏起丝片，水成横流，稍有下滴就是适当的。若是横流不下，是给的少了。像这种还有白斑的，是要返工的。”王灵突然从丝片中捏出一片来，喝道：“这是谁做的？”

    旁边有个包着靛蓝色头巾的女人赶紧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主子恕罪，是新来的老白家做的。都怪我没有看好，我马上让她返工。”

    跪着那人呼和一声，在旁边担水的女人立刻跑过来学她跪着，口中喃喃有词，不知是何地方言，裴晚云听不懂。

    只见那担水的女人立马拿着有白斑的丝线去浸水。

    裴晚云知道下跪请安是规矩，可在裴家也不会动辄让下人跪着伺候。裴晚云挥手让人起来，叹道：“语言不通是个问题啊。”

    王灵深有同感，当年他到了神京，还得重学官话。多亏王家就是从神京逃难出来的，被蜀中言语影响不大，好改。否则，唱戏是一辈子没可能的。

    “空闲的时候教他们官话吧。”裴晚云叹息，“语言不通、沟通不畅，影响效率。我看那没有给湿到位的丝片，也不一定是那人做的。”

    “阿姊目光如炬。”王灵有些惊讶裴晚云看出来，王灵不当场戳破是怕给她留下坏印象，以为自己管理不当。没想到昔日天真烂漫的女郎，如今也渐尝人间烟火。

    裴晚云要知道他腹诽什么，保证呵呵她一脸。不好意思，管理，提高生产效率她曾经作为一门学科用四年的时间学习，要论偷尖耍滑课本上的案例足以让古人瞠目结舌，而她的专业就是用制度对抗人性。

    走过了复摇整理区，往里就是缫丝区。缫丝区比第一次来看见得要整齐得多，因挑高了房屋，又加盖了烟囱，水汽弥漫不那么严重，视线更清晰了。

    在缫丝区，数个女工排成一排，双手泡在热水里剥茧开棉，找到线头把丝线绕在匝机上。整个过程，丝线都需要泡在温水里，女工的手也被泡得发白。

    过了缫丝就是煮茧区，这里是锁着的。王灵刚跨进门，突然一个侧身把裴晚云挡在门外。“阿姊，等等。”

    “怎么了？”裴晚云不明所以。

    王灵侧过头骂里面的人：“龟儿子些，早说了主家要来查看，还敢给我光膀子，找死的瘟伤，不穿衣服就不发了，这辈子都别想穿衣裳！”

    方言国骂裴晚云是听不懂的，只听到一阵慌乱跑动，不知在说什么。裴晚云拉下王灵的袖子，看着工人们跑来跑去找衣裳穿。跑到半路才发现门口一个衣着华贵的女郎站着，来不及穿的衣服只能挡在胸前，跪下磕头不止。

    裴晚云哭笑不得，这有什么，不就是打赤膊吗？出大力气的活儿都是这样，裴晚云见怪不怪，王灵和雁儿却如临大敌，赶紧把她请出来。

    王灵敲自己脑袋，真是昏头了，开锁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平日里，为了隔开男女，这道门都是锁着的，就怕影响风气。怎么真正该讲究的人来看，他却忘拉着茬儿，难道自己在心里没把裴晚云当女人？

    王灵为自己的粗心再三道歉，裴晚云等那些工人穿好衣裳再进去看，一点儿阴影也没有，丝毫不见害羞神色。

    煮茧区挨着火房，是用火最大的地方。铁槽到工人腰部左右，他们还是拿着竹勾不停翻动。

    “这个高度合适吗？有没有人摸索出更省力的法子？”裴晚云问道。

    那些手足无措的汉子挤在一起，犹如一阵风吹过不知所措的叶子，抖来抖去，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王灵只能点了工头出来，工头的口音十分重，离得远远回话，不敢冲撞贵女。“合适……不敢省力偷懒。”其他就听不懂了。

    裴晚云叹息一声，心中万千思虑，暂时按下不表。

    过了煮茧区是最后的选茧区，选茧区就在火房里。选茧的大多是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女人，她们就着天光和火光，手里不停翻动，把茧子区分出优质和劣质。

    这些人是王灵从流民里挑来的，老实肯干，不要工钱，只需三餐温饱便是。这样的条件，也是人人称善的善举，通常这些年老无依的女人，只有等死一条路。

    王灵点了叶家老太太做工头，负责烧火。这些女人选茧质量好坏，也由她把关。原先的叶家人，能当上一区工头的只有叶老太太一人，其他地方充入大量外来人，真正的核心技术都掌握在王灵手中。如给湿用的药水、煮茧的碱面配比，这些是工人们穷其一生才能学到的东西。

    如此调配，作坊都在王灵掌控之中，无人能拉帮结派，动摇作坊。

    裴晚云走了一遍，发现太多问题，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王灵就道：“阿姊，我想再额外建个尾茧区。”

    四个区的分配是裴晚云给出的，事实证明十分有用，有效隔离控制，各个区分工明确、效率也高。王灵觉得这样的成例即便是当年专供皇室的官办缫丝厂也不及，要改肯定不容易。

    在脑海中组织好语言，王灵试探道：“不知阿姊看到没有，选茧总会选出一些质量不好的。收蚕茧的时候再小心，也免不得混入一些。还有煮茧、剥茧中要损耗一些，这些茧子虽制不成生丝，也不是全无用处，如今都浪费了。”

    “尾茧区做什么，这些劣质的丝线流到市场上，只能影响声誉。”

    王凌霄笑了，“阿姊想哪儿去了，每年的晚秋蚕大多只是双宫蚕，只能做蚕丝被。这些挑出来的劣质茧，做丝线是劣质的，做蚕丝被是上等的。这种质量的蚕丝被，还不人人抢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