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缫丝
字数:4914 加入书签
王灵如愿从阿枝那里“借”了二百两, 气得阿枝把自己关在房里直哭。
阿枝哭过之后,又擦干眼泪, 庆幸说话的时候把人都赶走了, 无人知晓内情。王府之中, 她如无根浮萍。说句难听的,家生子丫鬟都比她在府里有关系。为此,阿枝是不肯露怯的,我已经是主子了,不是吗?
阿枝叫了伺候丫鬟进来梳洗,丫鬟宽慰道:“姨娘不必担心,娘子慈悲心肠, 日后想要见娘家人,只管求娘子就是。”
“正因为娘子心慈,才不能事事烦扰。我入了王家门就是王家人,哪能日日惦记着娘家。”阿枝不露口风, 只把事情放在心里。平日伺候郎君主母之余,留心向府里下人套话。
打听着其他几位姨娘的家世品行, 顺带问出了她们是如何处理娘家问题的。
“唉, 都是苦命人。翠羽姑娘曾经也是姨娘,还是娘子陪房, 娘子第一个提她做了姨娘。可惜她家里都是眼皮子浅的,扒着翠羽姑娘吸血, 翠羽姑娘能怎么办, 只能当了郎君赏的衣裳首饰补贴娘家。一日两日看不出来, 时日久了可不让人知道了。惹得娘子大怒,直接撸了翠羽姑娘位分,连着一家子都赶到庄子上,不准进城。”
“那她怎么不说呢?”阿枝细问。
“这等没脸的事情怎么好说,说出来岂不丢脸,让人平白看低。再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难啊。”
“你这话说的不对,当初娘子说了,入王府都是签了身契的,已经是王家的人了,生恩养恩都还清了,还谈什么父母。”妾通卖卖,与奴婢相通,等同畜产。主家有绝对权利,哪里还将什么父母人伦。
“说来大家也理解,谁不希望娘家长脸,有什么事情当然会瞒着。”
几个丫鬟婆子就着阿枝提供的点心茶水,不着边际闲聊。有机灵的见阿枝面色不对,连忙圆场道:“路姨娘,这些闲话听听便是,打发时间闲磕牙,千万别往心里去。你娘家可是大大给你长脸,只说王二郎多受郎君重视啊,郎君闲来无事还要哼上两句王二郎编的唱词呢!”
阿枝绽放出温柔亲和笑容,深深为有这样长脸的娘家兄弟高兴,浅笑道:“我知道。”
阿枝只在事后借机向王承志哭诉一番自己善良感恩,把傍身之姿都回报给生养之家。又给王灵上眼药,却不太成功,只能悻悻作罢,二百两私房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王灵是个很有效率的人,只三天功夫,就把成都府丝绸行当是事情打听了大概。世上的事情都是一通百通的,更何况王灵曾经做了将近十年的官办丝绸行当,不过故地重游,游刃有余。
“阿姊,小心脚下,屋内雾气重,看不太清。”王灵领着裴晚云来看他找好的落败作坊。这是一家缫丝的小作坊,就是一家子开办的,家里老娘、媳妇、妹妹、女儿都是缫丝的好手,男人就负责搬运、贩卖之类。可惜这家男人外出贩生丝的时候遭了劫匪,一家子生活顿时无依。
当初生的全是女儿,十分自豪都是缫丝好手,可如今才知男人的重要性。家业眼看着要跨,无奈准备卖了缫丝房。只要一身手艺还在,与人做工也能过活。
雁儿不着痕迹隔开王灵,头一次听王灵的称呼,雁儿惊讶得眼睛瞪大两圈。她是个沉稳的,若是羽儿在此,只怕早就咋呼开了。
缫丝房内雾气重,湿气很大,柴房在外面,中间隔了一堵墙,里面是几口大锅,里面还煮着蚕茧。左侧是几口大缸,用竹子引水到缸内。一个半大少女舀水冲洗蚕茧,还有几个小小的女孩儿正在抽丝。双手泡在热水盆里,找出蚕茧上的线头,理出绕在竹筐上。竹筐被打磨得非常光滑,小女孩儿抽丝的技术十分娴熟。裴晚云在这水汽弥漫的屋中行走都要注意脚下,她却拿着蚕茧几秒钟的功夫就找到了线头,比放大镜还精准。
裴晚云看着瘦弱的小姑娘手都泡白了,心中叹息,多亏自己投生在富贵之家。
煮茧的地方是两口双灶眼的大锅,裴晚云再次惊叹的发现,居然是陶土烧制的。这个时代,还没有铁锅。铁锅旁边放着几个碗,这家人吃饭不用另外烧火,只利用煮茧的水蒸气。
家里男人死了,煮茧的活就落到叶氏身上,拿着竹制大钩翻动装满蚕茧的布包,水蒸气蒸腾在她脸上,手上全是伤口。
叶氏原本等在门外迎接买家,可裴晚云坚持让她演示一遍过程,叶氏这才干上了。把这一轮茧子煮好,叶氏招呼小妹过来把茧子提过去冲洗。
高温沸腾的热水,裴晚云按着那瘦弱的少女,道:“我试试。”
“哪敢让贵人动手。”叶氏连连摆手,她是缫丝的,对布料很是了解,这位贵女身上的衣服,他们干一年都织不出一件。
王灵默默上前接过竹钩和水瓢,动作麻利把布包勾进水桶,招呼叶小妹和叶氏大女儿来提,又掰过旁边竹管,让水流到锅中。等到水位差不多,抓起旁边的纯碱,捻出一把洒在陶锅中。
“郎君……”叶氏刚要阻止,却见王灵撒的纯碱不多不少。搅拌均匀之后大喊,“武火一刻钟,煮沸,晾凉一炷香,再煮开。”
火墙后面应声而动,加了柴火。
叶氏明白了,这是行家,煮茧煮多长时间,往里面加多少纯碱,反复几次才能煮出白亮干净的丝线都是每家每户的不传之秘。煮不够丝胶没有融化,蚕茧撕不开,煮久了丝线不牢固容易断裂,这就煮废了。
叶氏更谦卑了,即便是大家女郎游戏之作,也有真正懂行的人照应呢。
转出缫丝房,后面就是火房,一边垒着整整齐齐的柴火,一遍放着很多竹筐,竹筐中都是白生生的蚕茧,这是今年头一茬春蚕。烧火的是叶家老太太,兼职烧火和选茧。
裴晚云指着房间角落的大缸道:“很有安全意识,烧火更要注意防火。”
叶氏赶忙上前一步,“都是先夫的主意,他是个再仔细不过的人,可惜老天不长眼,收了他去。”说着眼眶又红了,擦干眼泪,叶氏苦笑:“未亡人失态,女郎见笑了。若非先夫去了,家中产业无论如何是不肯卖的。若是女郎有意,民女愿在原价基础上再让一层,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
“还请女郎收留民妇一家,民妇的婆婆年轻时候也是缫丝老手,如今选茧、烧火闭着眼睛都没问题,小妹和三个女儿也十分能干,夏美和大妞已经出师,缫丝又快又好,很少有断线的。”也是伸出她那一双包含风霜的手来:“两个月前,民妇也是只缫丝的,如今手粗得能挂断丝线了。”
没有男人支撑,家里就是这么苦这么难。在没有机械代替人工的情况下,男人力气大,天生占据优势。
“这是你家产业,怎么舍得卖?”
叶氏摇头苦笑,富家女不知民间疾苦。没有男人就是没有主劳力、没有对外支应的、没有顶梁柱,叶氏一家也是逃难过来的,无宗族乡亲也依托,出事了只能自己硬扛。“支撑不下去啦。”叶氏叹息一声,却不深谈。
“阿灵,你觉得呢?”裴晚云问道。
“叶氏作坊条件简陋,质量有限。八茧合一丝,叶氏的丝线粗细不匀,有跑丝、打结的。最好的丝线,能抽三百丈,叶氏出品的丝线远远不能。”王灵随意抽出晾晒在一旁烘干的丝线,指出了丝线诸多问题。
“我是不懂的,听你的。再去下家看看吧。”
叶娘子闻言有些慌张,还是叶老太太稳得住,笑道:“贵人说的是,叶家的丝线在市面上只算中等,唯一可称道的不过叶家人勤勉老实,从不糊弄买家,还请多看看,多比比。”
裴晚云过惯了买菜都是明码标价的日子,实在不知杀价是什么流程,只能看向王灵,一应由他做主。
王灵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待我们多看几家,成与不成,三日之类,必有回话。”
出了叶氏作坊,上了牛车,裴晚云道:“我觉得可以买。”
“这才看到缫丝作坊第二家,阿姊就想买了。刚刚还说要买桑园、买蚕山,这么下去,再来个一千两也不够。”
“桑园不用买,咱们直接收购蚕茧就是。等以后产业做大了,再说买桑园,专门供应蚕茧,到时才不怕有人掐住供货源。”裴晚云心里是个庞大的产业,养蚕缫丝织造染色一条龙,奈何没有那么多钱。就像每个人都能说出我要是有一个亿,直接盘下一条街,全开丝绸店,广泛宣传,做大产业,形成规模。现实是只有一千块,只能从丝绸店售货员开始做起。
“不急,再看看其他。”缫丝作坊有意卖的还有两家,其他染色的作坊、织造的作坊,带着裴晚云全部看完,少说五天。
“好像全都是一家人开的。”裴晚云问道。
“自然是一家人,一家人技艺不外传,相互信得过。就是需要帮忙,也多从亲戚同族里找人,我等外来户想买作坊,只能经过牙行,请人牵线。”王灵遇到问题,总会简单讲解。多次接触,他算是明白了。即便裴晚云总能说出一针见血的话,可有些时候又连常识都不懂。大约都是大人教导的,怪不得说世家厉害,窥一斑而见全豹,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