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苦大仇深得盯着这扇黑漆小门, 双拳攥紧，踌躇不前。一时想到往日与阿枝的浓情蜜意, 阿枝温柔和善, 事事想着他, 即便得了两枚野果也要揣在怀里等他回来分食。一时又想到阿枝入王府之后的日子，脸上笑意明显多了，不用风吹日晒出摊登台，皮肤也养回来了，泛着粉盈盈的光。

    她如今在王府过得好吗？王大不敢去问，过得好不好他都难过、都无能为力，这不仅仅是男女之思, 王大更怕王家郎君知道了他们的过往，踩死他如同踩死一直蝼蚁。

    眼前是节度使家的宅子，他不过一卑贱戏子，哪有资格登门。若是他进去了, 王郎君发怒，是杀了阿枝, 还是杀了他。

    王大越想越头疼, 王灵把他刻意回避的事情硬生生撕开在眼前。不用愤恨王灵，也不用怨恨阿枝, 是他没本事，选择就在眼前, 可他不敢跨出那一步。

    王灵勾起讽刺的微笑, 他就知道, 王大，你个没种的！

    王灵兄弟在角门歪缠，角门忽然开了。一个身着靛蓝短打的小厮出来，见王灵在角门，连忙笑道：“王二郎，你是来瞧路姨娘的吗？”

    “嗯？”

    “你阿姊已经被提为姨娘了，娘子发话，明日乃是三朝回门之期，路姨娘不便回去，要请你这兄弟入府坐坐，宽慰姨娘呢。大家伙都不知道你住处，郎君身边的朱哥哥还说，要是再找不到你，就要出城去呢！可巧让我碰上了，合该我帮朱哥哥一个小忙。”小厮快人快语打趣几句，又问旁边的人道：“这位是……”

    “我兄弟，进城办事，来认认门。”王灵不动声色问道：“路姨娘怎么改了名字？”

    那小厮不知王灵口中兄弟水分多大，把他拉到一边，悄声道：“路姨娘自称姓路……同姓不婚……虽是纳妾……养女之身……”

    遮遮掩掩一说，王灵就明白了王府和阿枝的想法，姓路也好，她本事路边捡来的弃婴，如今尘归尘土归土，终究回到了原本模样。

    “唉，可惜我已经离了府里，不然今日当与你小酌一杯。”王灵大声哀叹。

    那小厮宽慰道：“无妨，无妨，有路姨娘在，总有一天能回来。”王府的下人，发自肺腑认为王家是一等一的好地方，一个乡下小子，最好的出路就在这里。他也不过是一下等小厮，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他能知道是王灵请辞，往日来府上为女眷唱戏的姑娘成了路姨娘，而这些都是府中大管事通报下来的。即便如此，王灵在他心中也是上等人了，言语之间，少不得多巴结几分。

    王灵侧面证明自己真被王府撵出来了，言多必失，不再寒暄，问王大道：“难得有机会见识王府富贵，明日，你要一同去吗？”

    那小厮惊讶，路姨娘如今是王府女眷，哪里是随便一个外男想见就见的。正要呵斥，却见王灵给他使眼色，只得闭嘴。

    王大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听说路姨娘富贵了，家中有姊妹，也想来探探路呢。”王灵谎话张口就来，糊弄偶遇的小厮。

    “嗤——真当我们王府是什么地方，痴人说梦！”那小厮轻啐一声，转瞬又扬起谄媚的笑容，“二郎，你明日何时来，我给你引路咧。”

    “还定不下，先找小朱问问吧。”

    “是，是，我帮你叫朱哥哥出来，你进门坐，茶水就在小间里，你别嫌弃。”小厮殷勤让他进门，王灵摆摆手道：“我已不是府中之人，不好进去，就站在这里等。”

    “多谢了。”王灵坚决推辞这份好意。

    “不谢，不谢！”那小厮欢快得跑进去叫人。王灵刚来的时候，王府下人是不屑的，如今变成了“不谢”。都是下等人，只因王灵有个做姨娘的阿姊，别人就下意识诚惶诚恐起来，巴结着他、讨好着他。

    王府的事已经是过去式，王灵一点不耽搁，往城中牙行去了，打听成都府的丝绸行当。若有人专卖熟练的缫丝工人，最好也通过牙行。

    王灵忙碌之中，仍然要抽空去王府，全阿枝的脸面。

    阿枝如今当真是光彩照人，不过短短三日，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一般。什么是美貌，年轻时候以为清水出芙蓉是美，可不加雕琢的美，能美几年。美是丝绸包裹着的躯体，是脂粉点缀的容颜，是镶金嵌宝的头饰，是从少女变成少妇的羞涩婉转。

    “阿灵，你来啦，快坐。娘子已经提我做了姨娘，郎君亦是宠爱我，你为我高兴吧！”阿枝巧笑嫣然，志得意满，她高昂着美丽的头颅，脖子像天鹅那般伸得长长的，骄傲极了。

    王灵坐在一边不说话，也不饮茶。

    阿枝的骄傲被泼了盆冷水，怕他继续不给面子，阿枝干脆叫屋里伺候的人下去了。

    “我知道你不高兴，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瞧我现在日子过得好，难道不为我高兴吗？日后我也能扶照你，你说是不是？”阿枝此时还不知道王灵已经请辞，可见她在外王府的处境。

    “我本不想说话，该说的上回已经说清楚了。既然你非要我开口，呐，借我二百两银子吧。”

    “什么？”阿枝惊呼，“你疯了。”

    “二百两，买你一个清白名声，划算买卖。”王灵从怀中掏出一张绣帕，“瞧这鸳鸯，多水灵啊。听说你上赶着给夫人做针线，若是让夫人知道出自同源的手帕在外男手上，你说夫人怎么想？”

    “你威胁我？王二，你居然敢要挟我？你忘了，以往我是怎么照顾你的，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以前给你补衣服，帮你圆场，照料你衣食，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难得你还能从那些日子里挑出自己做过的一两件好事，不过是八面玲珑、四面讨好，都撕破脸了还给自己贴金，真以为飞上枝头就是凤凰了？王大欺负我的时候你只当看不见，阿爹阿娘偏心你又何曾帮我说过一句话。圆场？呵，往日我体谅你不易，如今我为何要继续体谅你。”

    “那你就找我要银子！”

    “很奇怪吗？村里不就有闺女入了员外老爷家做妾，你看那一大家子是怎么吸她的血。我给你一个痛快，一口价二百两，日后我不会再来。我还能挡着家里人，王府门槛高，家里人也来不了。”王灵脸上挂着刻薄的笑，没个卖女儿，喝女儿血的男人，都是这种恶心嘴脸。“再说，我是借，也不白要你的。”

    “借？你肯打欠条吗？你借了拿什么还？王二啊王二，往日我竟没看出你居然是这种人。过往的情义，你竟然半点不顾及了吗？”

    “别了，谈情义伤钱，我只要钱，明白？”

    看着眼前全变了嘴脸的王灵，阿枝大受打击，以往那个跟在她身后，用崇拜、爱慕的眼神看着她的小男人哪里去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或者他一直是这样的，只是以往还有希望，所以披了张人皮，如今撕破脸就什么都不管了。王家人不都这样吗？王阿爹看似公正厚道，其实手狠心黑，坏事都推着王阿娘做，他只在背后出谋划策，还要博名声。王大自私自利，从来只顾自己，不管兄弟们如何。王三愚笨憨傻，王四狡猾善变。最可恶的是眼前的王二，有几分鸡鸣狗盗的本事，居然敢来威胁她，王家人当真蛇鼠一窝。

    阿枝看得太清楚了，王家就是财狼窝，多亏她早一步爬出升天。

    “你妄想！我不会给你，有本事你就和郎君娘子说，我看王府是信你还是信我。”阿枝终于明白王灵是真不顾念她，想做个一锤子买卖。

    “放心，我能拿来当证据的东西多着呢。鸳鸯戏水的帕子，定情的缠枝簪，还有你童养媳的身份。证人就更好找了，你当日登台，当着万万人的面和王大搂腰牵手，啧啧……”

    “混蛋！你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你会下地狱的，你会下地狱的！”阿枝猛然爆发，一个健步窜上来，死死掐着王灵的胳膊：“遭瘟的短命鬼、早死的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你不是口口声声和我说入王府不是贪慕富贵，是想帮衬家里吗？我给你机会帮衬。我已打听过了，王承志不仅给家里送来聘礼，更私下给了你二百两私房。你在王府衣食住行都有公中份例，要钱来干什么？何不给我？放心，我不白要你的，必定在郎君面前为你说好话。你留着银子也是为了收买府里下人，我能做的不比下人多。等我日后赚了钱，必定还你。”

    “杀千刀的恶鬼，你会下地狱的！”阿枝恶狠狠咒骂。

    王灵把阿枝撕撸开，冷哼道：“给不给，一句话。”

    “做梦！”阿枝啐了一口。

    王灵干脆转身开门就走，阿枝看他已经走到院中，连忙大喝一声：“回来！”

    哭诉、哀求、威胁、利诱，在实打实的银子面前，任何手段都没用。阿枝转到内室，拎出沉重的报复，扔在王灵脚下。

    一声沉重的闷响：“我毁了你的青云路，你拿了我的卖/身钱，两清了，滚吧！”

    如今信誓旦旦，一副老死不相往来、不到黄泉不相见的模样，日后又笑着说是亲姐弟，不知脸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