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段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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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元五十四年,春末。
淮门。
淮江支流顺山势环城一周,流入城池,谓之“闵西江”。这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是个难得没有细雨绵绵的日子。一辆大船顺着江流来到城墙之下,有少年展开一面纹花红帆,墙头立时有人发出欢呼,不过片刻,厚重的城门随之大开。
历时三月,辗转多处,这艘大船终于从北地归来,接来了南地人人好奇而又期待的——将星。
霍珣下船时,略略有些恍惚。坐船的时间长达一月,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以致下地的时候险些身子打晃——习惯了船上常有的轻微晃动,便是脚踏实地,也有种摇摆不定的感觉。
牧瑾、段筱同她是最先下船的,段成则在侧后方跟着。段筱这小姑娘大约也是被牧瑾好声好气地训到无法了,这一月来找她麻烦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了后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是依旧会用那种娇纵而厌恶的眼神瞪她,当然,只要不再扮作侍女往她身上泼那香到发臭的液体,霍珣也自不会在意小姑娘莫名的心绪。
有人从城中跑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见过瑾少爷、珣小姐,近日主上不在城内。留下口谕,自言招待不周,命瑾少爷务必好生招待小姐,也请小姐将淮门当作自己的家,如有任何需要,城内所有子民必将全力配合。”
牧瑾尚未答话,段筱却先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带着自己的一群贴身侍女哒哒哒地跑走了。
牧瑾面色不改,只向那传信人略一点头,又望向霍珣:“霍姑娘,还请随我来。”
霍珣叹了口气,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许复杂,似乎在纠结着什么,但也没让他多等,只是道:“辛苦了。”
辛苦么?自然是辛苦的。在霍珣眼里,牧瑾既是淮门掌门唯一的弟子,身份高贵的南地公子,亦是理应自在逍遥的江湖儿郎。现今却要为了所谓师命在此奔波忙碌,显然是辛苦不易的。
但牧瑾闻言只是略略一愣,随即便摇摇头,道:“霍姑娘是想先在城中转转,还是先去淮门内门看看?”
霍珣无奈笑笑,道:“那便先去内门吧,劳烦你了。”
各人有各人的处事方法,霍珣向来不擅长同牧瑾一般清冷柔和的公子之流交往。加上北地乘车的日子,两人相处两月有余,她反倒和段成加上那群水兵蛋子混得比较熟。如今牧瑾不嫌麻烦,她这个同人家半生不熟的人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自然只得应允。
牧瑾于是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
微凉的阳光之中,两人打马穿过巷道。淮门选择的都城是典型的南地城市,道侧有柳,溪流环绕,稍稍侧步便能乘船顺水而行。所有的街边小店都以小船承载,由一条麻绳一道钉子牵着,晃晃悠悠,安安静静地待着客人到来。
空气中尽是清新的水汽。仿佛才下过雨,道旁的青翠草叶上仍留有浅浅水痕。啪嗒一声,露珠滴落,在绒绒青苔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霍珣赏着这南地景色,手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马鬃,忽然察觉这正是那匹之前拉了一月车的小白马,眼神一柔,动作也轻了三分。
道旁应该有人在看她,但那眼神多是好奇与羡艳,不含丝毫恶意。虽不知羡艳从何而来,但她也并不厌恶这样的注视,便由它去了。
马行的快,不过半刻,江流渐隐,显出小山。
牧瑾道:“上山便是内门。”
霍珣点头,忽然动作一顿,目光一转,落到山脚一座小院。
……她好像,听见了段筱的声音。
而此时,牧瑾也甚为配合地牵马驻足。两人刚刚停住脚步,就见那小小的院落中忽现白光阵阵,伴着噼里啪啦一通乱响,炸出个满脸黑灰的小姑娘,咕噜噜从墙头上滚下来。那姑娘稳住身形,怒喝一声“段晓”,腾身而起,又翻了回去。
霍珣一愣,心说那被炸出来的身影分明就是段筱,她口中喊着自己的名字算是怎么一回事?
又是一阵噼噼啪啪,这回带着黑烟被炸出来的是个白色的身影,飞到半空时仿佛想要扭转身形让自己稳当地落地,奈何又被那段筱追上来凌空踹了一脚。登时被踹得砸到了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直滚到牧瑾的脚底下。十分蔫巴地一摊,又奄奄一息的哼了哼,不动了。
这人虽然穿了一身白衣,却还挂了一堆五颜六色的鸡零狗碎。他咕噜噜一滚,身上的东西便跟着叮叮当当往下掉,在他滚过的轨迹上溜下一串痕迹。什么孔雀翎、青玉佩、彩色绒羽,统统掉了一地,沾满了院子里飞出来的黑灰。
霍珣不明状况,只得扶额。
方才踹人的少女又跳上了墙头,叉着腰往下看,这才看到了站了一会的霍珣牧瑾。不过霍珣站在前头,她先看到她,下意识地就要吹眉瞪眼。表情做了一半,忽又看到在霍珣身后半步的牧瑾,大眼睛眨巴眨巴,忽的把头一垂肩一缩,做出个十分委屈的样子。
……很好,霍珣心说,这般鲜活多变的表情,必是段小姐本人无疑。
却听得牧瑾道:“段筱,下来。”
接着又走上前,略略弯腰,拍拍在地上装死的那位的肩:“段晓,先起来。”
……段筱?
霍珣无声挑眉,目光在这闹腾不休的两人无比相似的面上扫过,忽的明白了——原是一对孪生子。
段筱于是保持着低头缩肩的姿势,蔫哒哒地跳下墙头走到牧瑾跟前。白衣装死少年则在地上又滚了一圈,方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坐好,眼睛一瞪,指着牧瑾道:“牧瑾儿!你踩着我的小羽毛了!”
牧瑾无言,往一旁挪了三步。
这位又一指段筱:“牧瑾儿,段筱她打我。”
段筱气急,立刻抬手反指告状者:“瑾哥哥,段晓拿黑土灰炸我。”
霍珣被这俩皮孩先告状的家伙逗得一笑,又见牧瑾面有无奈地笑着上前,把段晓掉在地上的鸡零狗碎一一捡起递给他,道:“段晓,今日不同往日。且先别玩你的黑土灰了,大事为先。”
又对霍珣道:“这是师父的侄子,段筱之兄,段晓。”
继而道:“段晓,这位是霍珣。想必你在我与师父的通讯中应有了解。”
谁知段晓却是神情肃然,不回牧瑾的话,也不管那些个自己的宝贝物事了,摇摇头,领着三人从院门走进去,搓起一小撮乌漆漆的灰土。在手心里放好,又在三个人面前晃了晃,满脸认真地道:“其实我是在想,黑土灰固然是种小孩玩物。但就是这种小孩玩物,能把小石子炸的跳起来。那可不可以把它改良一下,若威力大了,是不是能......”
他这话没说完,在场的人倒都懂了。段筱心里先是浮上了一丝丝对这哥哥百年难得的崇拜之情,仔细一想却又发现了不对,噔噔噔冲上前踮着脚把段晓的耳朵狠狠一拧:“好你个段晓!你丫竟然敢拿老娘试着玩!”
众人中年纪最小的“老娘”红着眼圈跑走了,留下的三个面面相觑。
牧瑾指指段筱的屋子,偏头问段晓:“不去哄哄?”
段晓脑袋一偏,以动作表达自己的不配合。
而后他忽的一转头,眼睛圆瞪,指着霍珣道:“等等,你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