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孰真·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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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家府邸坐落于蓝田县东南方位一处山水灵韵充沛之所,府邸面积不大却精致清雅,王釉则被安置在一间坐北朝南,阳气鼎盛的净室修养。王釉,是那家主的姓名。

    姜宸修蓉二人在家仆的带领下来到净室,虽心下早有准备,但看到王釉气血已恢复于常人无二靠坐在床榻之时还是有些惊讶。

    “二位仙长果然神通不凡,我早已如约备好了酬金,二位您看……”王夫人虽喜上眉梢,却也掩盖不住数日来劳神费心的憔悴面色,相较之下,病榻上的那位家主倒显得气色活润,旁人见了只道是她二人仙法高明,妙手回春。但姜宸心知,这位家主身上是有不少秘密。

    “夫人莫急,不知能否让我再为先生请一次脉,身为医者,须得亲自确认了王先生全无大碍才算了结。”说是确认病况,实则姜宸更想探探王釉的虚实。

    “好好好,您请!”王夫人退到一旁为姜宸让开空间,摆手示意她坐在床榻旁诊脉。姜宸微微颔首以示回应,随后上前问脉。

    面纱之下,姜宸神色复杂充满疑惑。自然,这样的神色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这王釉的身体状况着实异常,仅凭脉象来看,他的身体虽然以惊人的速度在自我修复,但稍有修为的人用灵力一探便知,他的魂灵崩如散沙,难成一体。

    “王先生……”姜宸欲言又止。

    “夫人。”王釉轻唤,金玉棠闻声上前,俯首侧耳听候。王釉对夫人细语说到:“你亲自布置下人备些好酒菜,我想好好答谢二位仙家的救命之恩。”

    金玉棠闻言点头回应:“好好,我这就去,你安心让姜姑娘为你诊查。”

    王夫人离去后,王釉又屏退左右,屋内只余下三人。

    姜宸试探地问:“王先生是否能感觉到,自身形貌虽在,神识却处于涣散之中?”

    王釉长叹一声,虽未作答,但神色叹息已然默认。

    “二位还有什么问题,开门见山无妨。”

    修蓉见王釉如此干脆,便也不拐弯抹角,直说:“那好,我来问你,第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我换个问法,你,是不是,人?”

    “我不是。”王釉答得肯定且毫无迟疑,姜宸得此回答亦无需再诊脉作势,遂起身站到修蓉身旁,王釉收回手臂,挽下衣袖继而又说:“我乃此地地灵,原身,为一只修习不过千年的黄鼬。”

    闻此,修蓉姜宸默默对视。

    盏茶功夫,“王家家主”便将来龙去脉尽数道出,毫无保留。

    原来十多年前,地灵黄鼬于山洞沉眠之时,被一阵地崩山裂的震荡惊醒,这震荡并非源于自然发生,于是它以走兽之身出洞查探,在山阴处发现一名男子不顾飞沙走石威胁性命之忧,拼命的挖掘着什么。黄鼬窜到他面前试图以惊吓提醒他远离危险之地,男子确实被突如其来的活物吓得跌坐在坑前,惊魂未定,但男子双手却仍然紧紧握着一件东西。那东西被血污泥泞包裹着,黄鼬不经意的瞧了一眼,便被勾住了视线。那玉石虽只是碎片,但绝美的纹路和色泽似有摄人心魄的功效,对于在蓝田潜修千百年的黄鼬来说,它心知此物绝不会是本地灵脉所能产出,本想衔走玉石细细查探,只见那男子将碎片揣入怀中,又不停向更深处挖掘,而就在此刻,一颗巨石滚落正中二者。男子被砸中命门当场毙命,而黄鼬也一反如常竟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肉身便被碾成一滩肉泥血水,但对于地灵而言,肉身就如同一个盛装器皿,砸烂一个,亦可汲取大地之灵借大地之实再重塑一个,生于大地之上的一切实物皆可为其所用。但此举是为主观上灵体清醒时的做法,且耗时费神,而往往灵肉分离的瞬间,灵体会无意识的就近寻找合适的躯壳暂时将养,先行修复灵力。是以黄鼬醒来之时,正是寄存在男子的身躯里,躺在一户凡人家的木板床上。灵肉契合,短时间内不能再度分离,轻者灵力受损,重者灵体撕裂。这番阴差阳错,黄鼬被迫承袭了男子的肉身,也承袭了不过廿载的记忆。

    世间万物皆有其命数,一草一木,一虫一兽,万物命盘交错重叠,越是复杂的生命其命格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人命已是介于不少普通生灵之上,命格错综繁杂,黄鼬灵无意让男子的“死而复生”,已然不经意间影响着周围其它生灵的命途。地灵深谙人道行转,盈亏往复,简而言之即是,以一人之死,换一人之生。既然人寿不过数十载,弹指一挥间,那便顺遂天意,以普通人的身份,活完这一世,待肉身死,灵体自然无损抽离。

    死去的男子名唤王釉,自幼便在玉行金家修雕篆技艺,与金家小姐青梅竹马互生情愫。金家纳婿要求有意者在赌石大会上拔得头筹,不论是雕琢的佳品还是天成的奇石,均可参与。凭地灵读取到的记忆显示,王釉是因为梦见有人在山阴处某块地下发掘出大片浑然一体的玉矿,玉质剔透纯澈实属绝品,醒来之后发现此前从未听说过谁家在此地采矿。报以侥幸,王釉只身前去查探,在发现同梦中无二的玉石碎片后欣喜若狂,却不料得意忘形因此丧命。“复生”之后,黄鼬也会无端梦见一些奇奇怪怪的“现实”场景,不久它便发现,而这一切反常梦境,都是从数月前王釉捡到一粒黄玉珠开始的。

    黄玉珠晶润剔透,纹理混若天成,色泽耐人品味,玉质纯澈内含云纹,仔细观其内部,好似一座仙山琼楼,又似桑田沧海轮番变换,可堪称奇。而自打捡到这个玉石,王釉时常梦见一些同白天所言所行之处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好似昨日发生,又似未来预知。都说梦境与现实相反,但他却遵循“梦境”指引避免了一些小灾小难。

    地灵在枕内的荞皮中发现了被王釉藏起来的黄玉珠,说是玉珠,其大小似乎已有一拳,它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道不清所以然。碍于以常人之身存于常人之世,必然要遵循常人之法,随意妄动灵力解决事端的话,盈利所得将反噬灵力不利于回复,所以它也只是偶尔借助奇梦预知到的事情去解决常人生活上的一些困扰。

    布行林家的公子哥在赌石大会上以一方两人之高的玉璧拔得头筹,却在与玉行千金大婚之夜暴毙新房,死状残怖有如被鬼怪吸干精气。经此怪事,玉行千金金玉棠被传出天阴孤煞汲阳克夫的命数,再无人敢提亲。自死而复生之后,地灵是打算借王釉之身平稳不争度此一生,人寿短暂数十年光景,于不灭之灵而言只是转瞬,等这副凡人身躯自然消亡在命网中不占据一丝一毫分量时再灵体脱身方得圆满。然而世事难料,那金玉棠的前世竟与地灵有过一面之缘,施予一饭之恩,此生却因流言非议日渐憔悴体弱,终日卧病不起。地灵心生恻隐意图还恩,铤而走险借玉珠之梦和地灵嗅力探出一处矿藏,借此起家,后以千金为聘,迎娶金玉棠,也算了却王釉生前夙愿。金家家主本以为当初王釉辞别是畏惧鬼神之说忘恩负义,却不想是个重情重义又不乏能力的人,自己因年迈体弱再无力操劳,一番斟酌,最终选择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尤其是最宝贵的女儿,托付给了王釉。

    大婚之后,金父西去。坊间流传金女克夫克父,金玉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地灵强行为妻子渡灵续命,因此遭受灵力反噬,魂力动荡。

    不知是习惯了做人,还是残留在王釉体内的神识记忆在它灵弱之时趁虚而入,它越来越迷恋和玉棠的夫妻情深,越来越执着金玉商行的蓬勃发展,更是越来越不能抗拒反复入梦追溯过往,探知未来。窥伺天命本就是有违常道之举,又怎会如此轻而易举让它做到?如此反复,地灵深感自身已不是肉体受损而是魂力在流散,身形俱灭之期已然不远。但它却未有一丝后悔,只是遗憾不能同玉棠相伴终老。那面曾在赌石大会上艳压群奇的玉壁,在布行林家门庭衰败时转卖给了王釉,在蓝玉楼建成之时就一直存放在顶层的摘星阁。王釉心知自己命不久矣,便想在最后的时日里,用最后的一点魂灵之力和王釉生前的雕琢技艺,为心爱的妻子留下一尊金玉海棠树。

    “雕琢未半我便已无力昏厥,醒后之事便如你们所见,地灵天生善于汲取大地之气,也堪堪修复了这身残败的躯壳,灵魂消散不过数日罢。”王釉轻叹。

    “那玉壁又是个什么邪物……”修蓉望向姜宸,写着满脸疑惑。

    姜宸不言,继而向地灵问道:“不知那造梦的玉珠现在何处?”

    王釉摇头:“我本将那邪物封嵌在体内待身死魂消后浴火归田,但醒时却已感觉不到那东西的存在。”

    姜宸又问:“方才你说玉树雕琢未半就已昏厥?”

    “不错。”王釉答道。

    “不会吧!?”修蓉语气惊诧,俯视地面似自言自语道:“我们明明看到的是一个雕琢基本成型连花叶纹理都栩栩如生的海棠树啊?与其说雕琢,倒不如说它自己便长成了那个模样,是吧阿宸?”修蓉看向姜宸以求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姜宸点头回应:“确实如此,如灵尊所言先前雕琢未成的话,那玉树倒像是将根茎植入灵尊体内自行汲取灵气生长成型。”

    “这……”王釉闻此顿觉心头气血翻涌,牵出阵阵咳喘,语气凝重地说:“此物……咳咳……留不得。”

    不管是为了玉棠,为了百姓,或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此物绝对不能存于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