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止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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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接待西燕使团的筵席,按照莫敬轩的吩咐略有从简,但是丝毫并未有任何怠慢的情况存在,亦能够彰显大郑的气度。
宴席之上,总归是免不了些许歌舞,丝竹管弦飘飘扬在富丽堂皇的供室之中,与经年之前几乎别无二致。慕容昭难免心头一动,他不由转了目光,看向当年莫小夭所坐的位置上——此时此刻的莫小夭,依旧端端坐在那里,只是已然是褪去了初初相见时那般稚嫩懵懂,变做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唯有那一双承继建元帝的桃花眼,仍旧是清澈见底,比晋安城初春的春水还要令人心动。
慕容昭有些深陷进去了,他看着她专注地在面前的果盘中挑选了个水灵灵的果子,然后塞入口中,两个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趁得她越发可爱,仍旧是当年那个蹲下身递给他一块梨脯的小小丫头。
慕容昭笑了起来,竟不慎让莫小夭察觉到了,她抬了头,见到了正看着她含笑的人,不觉微愣了片刻,一双乌溜溜的瞳中,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慌乱,倒是粉面上泛起了一抹羞涩,她捂住嘴飞快地嚼着,看向慕容昭的方向,露出一抹怪不好意思的笑容。
莫小夭不知道,她这般眉眼俱弯的模样,落入了慕容昭眼中,好似心中最柔软的某处受了不情不重的一击,原本冷硬的心肠也随之而化,他微微一窒,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撼动,但转瞬他连忙收敛心神,将刚刚泛起的一丝念头强压了下去,随后重新冲着莫小夭展颜微笑。
就在此时,上头的莫敬轩站了起来,举起酒樽敬向西燕使团众人,慕容昭乍然惊醒,回过了神,看向莫敬轩,随后同样举杯回敬。莫敬轩的话一如当年的建元帝,左右仍旧是说些既然两国盟好多年,如今和平来之不易,自当越发珍惜云云,谁人都知这即是期盼两国盟好,但也确确实实乃是场面的形式话语。
两方一番友好交谈之后,莫敬轩再次命人上了歌舞,大郑风情和西燕截然不同,歌舞自然同西燕也不一样,这倒是让初次来到大郑的西燕使团众人觉得新奇有趣,故而津津有味地欣赏。
与之不同的却是慕容昭,曾经在大郑常年生活的缘故,他对这一切并不敢兴趣,相反能引起他注目的反而是绝对不会有人关注的地方,比如说,齐王。
齐王莫敬成仍旧坐在当年的地方,那本是按照规制皇子落席的位置,要想当初慕容昭初初到来之时,此处端坐的是建元帝丰神俊逸的四位皇子,而如今在此的,却仅仅只剩下齐王一人。
即便是身为异邦之人,慕容昭仍旧免不了一丝怅然。
此刻,莫敬成也看见了慕容昭,他抬起眸看向慕容昭的方向,正对上了慕容昭看向他的双眼,他不以为意,眼底一片沉静,随后端起了酒樽,若无其事地饮下。
慕容昭亦是沉静若水地看着他,两人眸光在空中莫名交汇,又莫名纠缠了一阵之后,便又重新各自低眸下去,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唯有慕容昭在饮下一口酒水之后,不觉有些黯然神伤,所做的也只有在心中感慨一句物是人非而已。
恰是这句“物是人非”倒是让慕容昭在这一息想到了另一个人,叶枫。
遥想当初,与诸位皇子同座的少年中,还有位小小的叶少将军,这些年慕容昭即便是在甘阳京中,也能够听到不少有关叶氏少将军的传闻,人多说世家三代,便是游手好闲,后继衰颓,偏偏叶枫是个例外,身负功业风流倜傥,有深受当时建元帝和秦王的器重,名头前途大有同祖父叶远一较高下的潜质。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般风头无二,前途无量的人物,却偏偏抵不过弥留的天子一怒,被贬至大郑最边境,远镇边关。
遥想当年叶枫千般万般地护佑着莫小夭,倒是让慕容昭再度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她,纯真可爱的模样与儿时相见一般无二,好似永远都这般无忧无虑,顿时让慕容昭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忍。
他察觉心中微动,顿时撇过了头,扶在膝上的手狠狠攥住,英朗的眉宇深锁,不愿再看那般烂漫无邪的莫小夭一眼。便是在这个时候,从莫小夭身上移开注意力的他感受到了一丝目光,他后知后觉地抬了头,正好看见任梓芊正静静地看向他。
那般沉静若水的眸光,不似莫小夭一般清澈得能够倒映出他的影子,却犹若寒潭幽井,恨不得让他深深地沦陷进去。慕容昭心中发紧,他看向任梓芊时,喉结几番上下蠕动,胸中好似被什么牵扯住了一般,连每一次挣扎都很困难。
半晌的功夫,他才缓过了劲,却仍旧免不了心中的些许慌乱,他匆忙地避开了任梓芊的双眸,侧过头去不再面对她。随之他给自己倒了杯酒,迟疑片刻,狠狠一仰头猛地灌了下去。
这尊酒似乎让他保持了清醒,放下酒樽之时,慕容昭的眼中已经被一团冰冷的寒霜所覆盖,他狠狠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又是一杯清冽的酒水倒入了樽中,慕容昭站起了身,方才诸般涌动心绪被尽皆收敛下去,他扬手拂袖间,仍旧是那个风度翩翩的西燕二皇子,他将酒樽敬向了上头的莫敬轩:“昭此番前来,一来乃是奉父皇之命缔结两国和平,重修两国盟好,二来,便是昭多年前藏下的小小私心……”
他这般关子卖的正是要紧指出,堂中众人不由放了酒樽,颇有兴趣地看向了他。慕容昭环视宫中一眼,微微笑问:“不知陛下可否允准?”
此时的莫敬轩也停下了饮酒的动作,看向了慕容昭,唇畔浮现的依旧是若有似无的笑意,而眼眸中的笑却已然渐渐敛去:“既然两国已经缔结盟约,自然便是一家之人,但讲无妨。”
这样的言论早就在慕容昭料定之中,他唇角含笑,眼眸中闪现过一抹坚定的光芒:“昭想求娶平宁七公主。”
此言一出,顿时满堂皆怔,群臣面面相觑,唯有上头的莫敬轩笑意不减,而此时此刻,他眼中方才还若有似无的笑则已然褪尽,只剩下一片冰冷。他缓缓地站起了身,一手把玩着酒樽,一手背负立于高高的御阶之上,睥睨着御阶之下的慕容昭,浑身散发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他冷冷地扫过了慕容昭一眼,当着群臣还有西燕使团的面,将手中的酒极缓地倾倒在一旁的地上,然后吐出了三个字:“朕不许。”
这不带有丝毫情感的三个字,在宫室中回响,一时之间鼓乐其喑,歌舞顿止,群臣噤声,一片愕然。独独慕容昭在听到这三个字之后,直起了身子,面上一片泰然,好似莫敬轩的这般回答,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慕容昭在受到莫敬轩的拒绝之后,并未再进一步要求,而是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般,放下了敬酒的酒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之上。
他垂眸下去,几不可查地避过了莫小夭错愕的目光,还有任梓芊向他不可置信的眸色。
莫敬轩也并未有追究的意思,而是挥手命歌舞丝竹重启,只是这般重启的乐声之中,免不了多了些朝臣们的强颜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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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慕容昭会就此罢休,可不曾想到的是,在次日的接见上,于明赫宫中,慕容昭再度提出了求娶平宁七公主的愿望,并送上了老皇帝的亲手手书。比之昨日草率地提及此事,慕容昭今日的准备倒是多了几分郑重。
压根不等到莫敬轩拒绝,慕容昭已然开始了自己先前早就准备好的那番说辞,无非是当年晋安城外,遭遇裴安埋伏,拼死躲避险些丧命,最后不得不沦落街头,求助无门。正是这般光景之下,幸得有平宁七公主的梨脯相赠,这才让因逃难窘迫的慕容昭有了些许缓和。
赠脯之恩,慕容昭铭感五内,虽是一片小小梨脯,却暖了异乡质子之心,便是在那时节,慕容昭便记下了这份恩情。此去经年的晋安城生涯,慕容昭看着莫小夭渐渐长大,于是这番感恩之情,便在莫小夭渐渐的蜕变之中,转变成了常伴倾心。
只是那时节,慕容昭终究质子之身,无可奈何,深知无法匹配世宗文皇帝的掌上明珠,只能将这般爱慕之情压在心底,再别晋安城之后,如此相思之情滔滔难抑,如今天公见怜,得以西燕使团正使、大燕二皇子的身份再度出访,眼下又闻七公主仍旧未曾有过婚约,更是欢喜异常,便决意向大郑皇帝求娶平宁公主,一来全多年相思,二来续两国盟好。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忆及动情之处,还险些红了眼眶。慕容昭用长袖简单拂了拂眼角,结束了回忆之后,再度向着莫敬轩躬身求请,直言望以此全昭一番痴情。
莫敬轩森冷地看着阶下一派纯良模样的慕容昭,薄唇间吐出的,是比昨日还要冷酷的两个字:“不准。”
这仿佛是击破慕容昭最后希望的话,并没有让他愣神,而是让他越发恳切,又言着,昭深知陛下一向疼爱平宁公主,不忍其远嫁异国他乡。但此番求娶公主,并非昭一人私念,而是事关两国邦交,还望陛下能够三思云云。
别的话还好,慕容昭最后的这番话倒是莫名触动了大郑朝臣们的心,于是顿时纷纷出列请奏,准许平宁公主为缔结两国盟好而出嫁。
而众臣如此恳切的奏请,得到的却只有莫敬轩毫无怜悯之情的一道旨意:“若再有胆敢非议平宁公主远嫁和亲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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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昭的求而未果似乎并未能够对于他造成多大的影响,正如昨日一般,他听见莫敬轩的旨意之时,仍旧是一派淡然模样,仿佛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使团的结盟问题并未因慕容昭的求亲和莫敬轩的旨意而因此中断,仍旧照旧进行。只不过慕容昭的两次求请却在大郑的文武大臣间,炸开了花。
将西燕使团送回驿馆之后,不少朝臣都进了承明殿殿中,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向莫敬轩谏言,所言都不过是全莫敬轩为大局着想,允准慕容昭之请,许可平宁七公主和亲。
面对莫敬轩越来越阴沉的面孔,下站的大臣们竟然难得一见地不见惧意,跪在承明殿中将必须要允准的缘由一一列举,首当其冲地便是直指莫敬轩新君登位,立足未稳,眼下最该做的始终是□□二字,唯有帝位稳固,则江山稳固。
二来便是因为如今内忧未解——柳卫二氏,倚仗军功,在朝中放肆无度地招揽亲信,早已落入众人眼中,其心若何昭然若揭,根本毋需言明,先前建元帝在世之际,一个被外放北境,一个畏惧建元帝威压,不敢轻举妄动。
而眼下,能制约这二人的人已经不在,便使两人越发嚣张,大有一副要将这数年憋屈的恶气长长一吐的架势。
至于其三……
第三点尚未来得及列举出来,莫敬轩已经起了身,冷眼扫过承明殿中众人,狠狠一拂袖回宫去了。
朝臣们列举的这些莫敬轩不是不知道,奈何要为此牺牲莫小夭,他是绝对不会的。思绪纷繁的莫敬轩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含云殿外。
含云殿的大门紧闭,平素里随侍在莫小夭身侧的侍女们,如今尽皆在外间守候,莫敬轩有些担忧:“小七怎么了?”
侍女们清一色摇头,只言如今莫小夭的状态不佳,尤其是在晚宴之后,听见慕容昭一心求娶她的消息之后,就一直处于不吃不喝不食不语的状态。闻听这般情景的莫敬轩越发担忧,他双眉紧锁看着含云殿的大门,半晌不知该做何言语。
良久之后,他方才叹息了一声,挥挥手命守在外面的侍女们全部退了下去。
莫敬轩守在莫小夭的殿门之外,手悬在殿门上,几番想要抬手敲门,却始终没有办法敲下去。无奈的莫敬轩扶着殿门,不知如何是好,踟蹰半晌之后,这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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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的莫小夭坐在案几之前,绢帛铺陈在上,而一旁则已经堆了一堆被揉成团的绢帛。她在面前的绢帛上,写了划划了写,书了揉揉了又书,不知废了多少张之后,这才颓然地将笔忿忿一掷,颇为不快地歪到了一旁的凭几之上。
莫小夭想给叶枫写信,想将晋安城中慕容昭惹起的事端告诉他,毕竟她喜欢的人是那个如今远镇边疆、英姿勃发的叶小相公。只是……就算莫小夭如今再迫切地渴望他能够从天而降,以当初建元帝拟定的梅子果为由,来将慕容昭驳斥回去,但却始终不能在信中书写言明。
同样的,也不能告诉如今晋安城所发生的事情。
因为莫小夭清楚,如果一旦告知叶枫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那么势必会令其分心,边关守将面对的并非寻常之事,一旦分心所造成的严重后果,莫小夭一清二楚。
况且如今晋安城中,她已是处于风口浪尖的地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知道被多少人紧紧盯住,即便寒光卫严防死守,也难保不会出现不必要的疏漏,那么到时候,若是这封写给叶枫的信件,一旦落入了旁人手中,被意外截走泄漏,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思来想去一番之后,莫小夭终究是无奈叹息,双手环抱膝盖,将自己护在案几旁边,歪头倚在膝盖上,看着从含云殿窗外飘过的云朵,喃喃自语:“叶枫,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