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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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

    莫敬轩强硬的态度让朝堂之上,骤然分出了派系,一派支持着和亲一说,另一派便是支持着莫敬轩不和亲,至于最后一派,便是站于中立,大多是等待那派上风那派倒的。

    这便惹得大郑的朝堂之上,再度出现了“要么不吵,要么吵不死人就继续吵”的局面,而且不仅是早朝午朝吵完就消停了,和亲派与不和亲派还纷纷上折,在奏折中吵得不可开交,一堆堆的奏章犹如雪片般飞进了承明殿中,言辞之间苦口婆心,大有几分折了性命也要劝阻莫敬轩的架势。

    至少在初初登基的这段时间中,莫敬轩表现犹如得跟建元帝一般无二善于纳谏的态度,让朝臣们相信这般劝告定然能够有效。

    然而,这一次的莫敬轩,却摒弃了一往善于纳谏的作风,在接连几日的和亲劝谏中,显得固执异常。

    数日千篇一律的劝谏,让莫敬轩彻底恼了,早朝之上,他将所有进谏有关劝说准许莫小夭和亲的奏折一口气全搬到了明赫宫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付之一炬,在几乎所有大臣目瞪口呆的时候,年轻的帝王身上散发着无尽威压,他睥睨着阶下,随后瞟过以叶远、柳氏为首的一干武将,言辞中透着决绝:“我大郑,还没弱到需要用一个女子来换取安定。”

    莫敬轩的这话比任何旨意都要深深地刺痛了大郑的武将,还不等莫敬轩再下什么旨意,一群武将便已经先站出来,驳斥着和亲派的谏言。

    如此一来,不仅是朝野上下,市井言谈中也开始议论纷纷,两党两派各执一词。多得是的人议论新君不知为大局着想,不识当下局面,远无先帝一般顾全大局之能。一个两个的能人辩才,议论起时事来,说得头头是道,大有几分要把莫敬轩早些年那些好名声一起抹煞干净的架势。

    市井之中,更有人为了证实和亲乃大郑当下最好决策,于是列出一条有一条理由,颇有几分“人在家中坐,手里掌乾坤”的模样。

    左右说来说去的,也不过是新君初登大宝,本就是动荡时节,柳卫狼子野心,如今宝座之畔,可谓是群狼环伺。眼下西燕皇子慕容昭求娶,正好是与西燕势力联合,制衡西北的好时节,如此一来舍公主一人,得换帝位安稳,待他日宝座渐稳,再图后进实在是最好的方法。

    议论到此的人不免有些惋惜地摇头哀叹,这最好的方法新君不愿用,左不过奈何不了儿女情长四个字,定然是成不了大事的。

    言论有理有据,许多人纷纷表示信服,但也并非全部,遂有人不喜这番装腔作势,干脆顶了一句:“你要这么能说,把你妹子就这么嫁出去不就完事了?”

    于是,又是许多人纷纷表示赞同,丝毫不亚于方才信服的人。

    再于是,大郑朝堂上还没出个所以然,大郑的市井里倒是先为这种事情吵了个不可开交。

    -

    一场说书人的评判,差点演变成群架的事情,自然不可避免地传到了莫敬轩的承明殿中。

    便是再好的性子,也不能任由人这么信口开河的编排,莫敬轩犹是如此,所以面对晋安令呈上的这件事,莫敬轩的脸阴到了极致。

    等让晋安令下去之后,莫敬轩转向了随后进来的葬月。葬月跪在地上,良久不发一言。他要说的话,早已经全部写在了给莫敬轩的奏折之中。

    “你说话。”

    但莫敬轩不依,他要葬月在他的面前说出他的看法。

    一向不违抗命令的葬月抬了头,透过阴冷冷的银面具看向莫敬轩,良久才慢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陛下的心,还是不够狠。”

    “不够狠?”

    莫敬轩气笑了,他猛地站起身来,在案几之前来回踱步。

    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而由始至终,葬月锐利的目光都不曾离开莫敬轩分毫。

    看着葬月如此模样,莫敬轩无名火骤然而起,他猛地抄起案几上逼迫他准许莫小夭和亲的折子,狠狠砸向葬月:“心狠?!”

    “不是必须杀人才叫心狠!葬月你根本不懂这两个字!”

    对于天子一怒,葬月倒是显得十分淡然,他仍旧平静地用锐利的目光看向莫敬轩,看着莫敬轩颇为恨恨地对他吐出一个字:“葬月,你根本不懂这两个字。”

    这句话让葬月不由垂了首,沉默片刻之后,在寂静的承明殿中,再度响起了葬月犹如刺骨寒雨的声音:“臣确实不懂,臣乃暗卫,连心都没有,谈什么狠字?”

    他抬起了头,银面具后面的那双眼睛里,是再不收敛的放肆杀意:“陛下当知道,除却端坐宝座上的陛下 之外,一切人命在臣眼中,不过草芥而已。”

    葬月不咸不淡、不轻不重的话让莫敬轩怒火无处发泄,他恨恨地咬牙怒视着仍旧是平静如初的葬月。

    在人刺得脊梁骨都生疼的目光下,葬月平淡地继续开口:“臣是不懂,可先帝懂……”

    “即便父皇,在遭遇此事,也绝不会牺牲小七!”

    莫敬轩根本不等葬月把后面的话说完,直接将其打断。

    葬月的眸愣了几分,他扬起下巴,抬头看向上头的莫敬轩,直视着年轻皇帝的双目,阴阴冷冷的模样,让承明殿里似乎更加寒凉了几分。

    不知究竟是不是莫敬轩的错觉,他依稀里似乎看见葬月的嘴角泛起了一抹嘲弄的笑容,薄唇微启,一如往常毫无感情地吐出两个字:“未——必——”

    这一次,轮到了莫敬轩愣在那里。

    -

    压根不等莫敬轩喘上一口气,调理调理群臣争议,便又有奏折传入了承明殿中,这一次送来的要比原先棘手百倍。

    北境出兵三路,两路大败,一路不知所踪。

    按照如今北境的漫天风雪来看,卫融所率的那一部多半是陷入了困境之中,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所以不得已之下,驻守在北境的大郑部队,为保全实力,戍边将领决定悉数将军队撤回城中。

    莫敬轩看向下站的卫泽,面对卫融的失踪,他倒是面上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

    眼下已是入了秋,过不多时便是要进入冬日,往年这般时日,西北部北蛮的侵袭便会到来,劫掠物资牛羊,掳去荒漠草原中,如今这般时日自然也不例外。

    次日,来自西北的加急奏折就送到了莫敬轩的案头。

    彼时莫敬轩拿着这几封好巧不巧的奏折,嘴角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名堂,莫敬轩相信下站着的卫柳二人自当是心知肚明。

    而满朝文武相视一眼之后,自然也能猜出个八□□九。

    毕竟,这世间的巧合,总是在少数的。

    尚不等开始议论这般有关西北和北境的事情,来自定州的一份密折又呈了上来,定州也是在大郑东北一带,从那里传来的消息总是让人不免多想,更何况此番奏折是直接呈给莫敬轩,自然越发讳莫如深。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封奏折上,莫敬轩看着上头的漆封,心骤然沉了下去,若他所料不错,这定然是定州刺史知晓了晋安城的事情之后,特地如此行为,只为怕再添动乱扰乱人心。

    这样看来,这折子里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莫敬轩揭了漆封,看了半晌的光景,面上平静无波,愣是让下站着的众人猜不出分毫端倪。过了片刻光景,莫敬轩合上折子起了身,便退了朝。

    这倒是让在场的朝臣们一头雾水,有的猜测定州定然发生了急切的事情,有的却说是定州传来了安定的消息,否则陛下又怎么会如此淡然。

    这一切落入任烨和叶远的眼中,两人微微蹙眉,极快地相视一眼之后,再度各自暗自垂首。

    定州发生的事情,目前只有莫敬轩知道。

    蝗灾。

    秋季的蝗灾发生在了定州。

    这像是给莫敬轩最后一记当头棒喝。

    定州是幽州的后背,定州一旦遭遇蝗灾,那势必会导致荒年,眼下幽州正在出兵攻打北狄,定州能够给予的后继粮草比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重要,若是定州不稳……后果不堪设想。

    蝗灾已经发生,治灾势在必行。

    奈何……

    若是放了平时尚可派遣官员治理便是,可如今……

    为何偏偏是这般多事时节。

    这是莫敬轩这些时日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头疼还有无力。

    蝗灾一事,并非卫泽和柳氏可以左右。

    略有茫然不知所措的莫敬轩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康宁殿,这是慕青衣成为太后之后,从关雎宫迁离的居所,是历代大郑太后的寝宫之所在。

    比之先前关雎宫的漫宫桃花,康宁殿的清心竹林便要显得清冷许多,不过倒也算是个修身怡情的好地方。

    康宁殿外,见到莫敬轩到来的宫女们退立到了一旁,让莫敬轩进入了殿中。建元帝离世之后的慕青衣,深居简出,除却指导卫七七宫规、处理宫务之外,便是坐在一架琴前,对着竹林静静出神。

    今日之时,宫女早早来回报,莫敬轩是接到了一封奏折之后,便丢下了文武大臣,转来了康宁殿这边,心中大约能够猜到七八分的慕青衣便打消了去竹林的年头,而是大开康宁殿门,坐在殿中静静地煮茶。

    莫敬轩进入了康宁殿中,一句话不言地跪坐在了慕青衣的跟前,静默充斥在了康宁殿内许久,偌大的殿堂中满是压抑。

    慕青衣静静地搅动着茶水,然后添上了一盏放到了一旁,又添上了一盏放到了自己的跟前,细细地品抿一口,方才开了口:“小七没来求过哀家。”

    “什么?”

    慕青衣看了莫敬轩一眼:“按照她的性子,既然没有来求哀家,自然是知道你在这件事情之上的难处。”

    一番话让莫敬轩的拳不由攥紧,他抬起头看向慕青衣,蔓延中透着怒火还有恨意:“我大郑还轮不到小七的肩扛起这江山社稷,卫柳二人……”

    慕青衣向他摊开手掌打断了他的话。

    莫敬轩会意,忍下怒火将早间定州蝗灾的奏折递到了慕青衣的手中。慕青衣一边翻看奏折,一边似是随意地问道:“看来朝堂上他们逼你嫁出小七,逼得甚紧。”

    对于这件事情,莫敬轩选择了保持沉默。

    慕青衣从奏折中抬起头来,那双曾几何时动人的眼眸淡淡瞟了莫敬轩一眼啊,随后又低垂了下去:“你不用想着隐瞒哀家,我跟在你父皇身边二十多年,他在朝堂上经历的那些事情,我尽数知晓。只是一直以来,我害怕他因为知道我忧心而忧心,故而一直都不曾说过什么。”

    慕青衣合上了折子:“你父皇那般能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你如今新君即位初出茅庐?”

    提及建元帝,莫敬轩心中骤然一阵钝痛,他垂了首,情绪明显低落:“若是父皇在……”

    “他已经不在了,”慕青衣比任何时候都要果决地打断了莫敬轩地话,她定睛看着莫敬轩,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句说得认真,“这天下该由你来担当。”

    慕青衣平息来一阵,重新坐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稳定片刻情绪:“你是你,你父皇是你父皇。想想当初,为何他会筹谋除去祝家,却偏偏要给你留下柳氏。这其中的深意,你可曾想过?”

    提及这事,莫敬轩微微抬了头,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慕青衣注意到了他这般变化,开口得越发缓慢:“你父皇希望你走的路同他是截然不同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同你父皇比较?”

    依稀里,莫敬轩明白一些。他再度深深垂首,陷入长久的沉默,许久之后,他才艰难地缓缓开口:“只是小七这件事之上……”

    慕青衣并没有打算给他回答,而是抬了手示意一旁的宫女递来一支朱笔,慕青衣重新摊开了奏折,提笔选在那张白纸黑字的奏折上头。

    她迟了片刻,幽幽道:“无论时候,你都莫要忘了,你首先是整个大郑的帝王,其次才是我莫氏的子孙。”

    朱笔终究是落到了蝗灾的奏折上,像是终究下定了决心一般,一个鲜红的“准”字落在了最下方。

    红得刺目,艳得惊心。

    慕青衣收了笔,重新抬眸看向了莫敬轩:“慕容昭此番来我大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而你能够给他的又是什么,你自当心中明白。无论何时,娘亲从未叮嘱你和小七什么,但此番娘亲却希望你二人、尤其是你明白,娘亲希望你在做下这个决定前,更要先衡量一番手中尚留有什么。”

    莫敬轩的眉宇深深锁了起来,慕青衣看了他片刻光景,随后起身。不知是否是不慎的缘故,她宽大的袖子打翻了茶水,慕青衣不经意地回眸略略一扫,茶水正将那个“准”字晕染。

    她微微勾了唇,再度深深看了眼莫敬轩,随后往后殿走去。

    在慕青衣回了后殿之后,莫敬轩盯着那封折子沉思良久,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眼眸忽然微亮。

    -

    是夜,柳平刚从承明殿离开,今夜他进宫见了莫敬轩,向他奏报了一些有关西北的事情,随后便离开了。

    他略略一回头,大郑宫城的灯光渐渐消隐下去。

    下灯了。

    昭华殿里,比承明殿还要早下了几分灯,不知为何,今日的柳太妃却又几分心神不宁。

    一阵秋风袭来,薄如轻纱的幔帐飞起,扬在空中。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是昭华殿的哪一处窗户洞开,萧瑟的秋风灌进了殿中。

    柳太妃惊醒,她从床榻上撑坐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漆黑的宫室,她唤了几声贴身宫女的名,却始终无人应答。

    这样的情况,在大郑宫城中的二十多年里,柳太妃从未遇见过。莫名的心悸涌上来,她下了榻,试探性地四处摸索着,仍旧是唤着贴身宫女的名。

    然而……

    除了秋风乍起,漫卷轻纱外,空无一物。

    柳太妃觉察了不对劲,她的脊梁犹若缠上了一丝投入骨髓的阴冷,因她发了个颤。

    一阵风拂过,窗外似乎闪过了一道黑影。

    柳太妃惊得转过了身,她猛地回头看向那扇昭华殿洞开的窗户,耳畔窜过一阵衣料入风声。

    她料定再也逃不掉,索性沉静站定,冷冷地看向无边的黑暗,沉声喝道:“什么人!”

    周遭一片寂静,没有人回应她。

    “出来!”

    她再度命令了一声。

    这一次,终于有了回应。

    从她的身后传来了极为轻微的脚步声。

    但是柳太妃并不敢转身,她仔细的倾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惊惧的喘息声蔓延在整个昭华殿中,她努力稳住心神,猛地准备回头,却不了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禁锢住。

    绵长的轻嗅声从她的耳畔传来,顺着她的脖颈一路到了她的肩上,甚至还有一路向下的架势。

    柳太妃慌了,她死死扣住那人的手,一阵轻颤。

    那人身上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

    那人停了下来,急促的呼吸声重新回到了柳太妃的耳畔,一同在她耳畔响起的还有一声熟悉的浑厚的声线:“若云,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