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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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严守叶小将军怎么磕碜上什么的吩咐,慕容昭在天城关的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糟心。

    他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他在无人区被风暴强灌的沙土,甚至都比这顿饭好吃!

    但这一切似乎并没有阻止慕容昭保持一贯的风度,姿仪不变地吃完了这顿堪称磕碜至极的饭。

    叶枫觉得这派模样好像并没有能够给慕容昭带来什么大的影响,遂决定再留人几日,权当表示一下来自大郑戍边将士们的热情,结果还不等叶枫准备安排下去表示表示,慕容昭就已经整理打点好行装招呼着人,拾掇拾掇就准备走了。

    不管叶枫说要怎么盛情款待,慕容昭就俩字扔给他——“不干”!

    所以,还不等叶枫过足磕碜慕容昭的瘾,后者已经带着整个使团,不管不顾地直接跑路了,倒是让叶枫郁闷了好一阵子。

    使团的下一站是常逸镇守的石峡关,慕容昭在叶枫那遭受的折磨,总算是被常逸的款待给抚慰了,不过常逸同慕容昭并不曾有过什么交情,于是点头即止,慕容昭的使团越过石峡关,预备往晋安城进发。

    然而,同样奔波在前往晋安城路上的,并不仅仅只有慕容昭率领的西燕使团,还有——

    柳氏。

    -

    原本在西北边陲镇守得相安无事的柳氏宗族,自从莫敬轩即位、卫泽进京之后,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掀起幺蛾子,不是几次三番上本请奏回京,便是拉着在折子里感慨老迈年高,久别晋安故土。

    无论莫敬轩如何将奏请的折子驳回去,柳氏就像是铁了心一般,仍旧毫不气馁地一遍一遍递着。一来二去之间,倒是闹得朝野尽知,卫泽的不少党羽,便冒出了头要莫敬轩同意柳氏归京之请。

    眼下卫泽风头正盛,朝堂之上又不乏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所以一时间朝内许多人都劝告着莫敬轩许可柳氏回京。

    莫敬轩淡淡地看了眼一旁静立的尚书令任烨,然后又看了眼在他一边的镇国大将军叶远,这两个老头像是约定好了一样,由始至终不发一言。而越是如此,对于莫敬轩来说,便是最明确的表态。

    于是,在莫敬轩拍案之下,柳氏呈请回京的奏折,再度被驳回。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却是,这一次驳回之后,柳氏一族确实是没有再继续呈递奏折,而是——

    直接回到了晋安城。

    戍守将领无诏进京视同谋反,这是自大郑开国伊始就已经定下的规矩。

    得知柳大将军携同其子柳少将军直接进京的消息时,莫敬轩当即在承明殿中勃然大怒,若非群臣劝阻,谁都不怀疑这个年轻的皇帝会将那贸然进京的两人推出去斩首示众。

    但是没想到,柳大将军连同其子倒是丝毫无惧,以边关急报交托不敢轻易托付旁人,唯有连日进京这个理由愣是生生搪塞了过去。比之先前递上来的奏章,这一份由柳氏父子亲自送进晋安城中的信件显然要有用的多。

    这是一封绘有西燕东部三州六郡的军事布防图。

    羊皮地图铺陈在莫敬轩的案几之上,他深深看了眼下跪着的柳氏父子一眼,神色晦暗异常。

    眼下使团和亲在即,这封地图即便是再精确,却始终起不了半分的用途,反而成为了柳氏忠心耿耿,不惜“千里护送城防图”的最好证明,也成了柳氏留在京中的最好理由。

    而且此番随同柳氏父子一同进京的,远远不止几个亲信随从,还有数队护卫亲兵——美其名曰,护卫地图。

    而在柳氏父子进京之后不久,柳少将军的妾侍也应“柳老妇人思念”的缘故,随后进京。

    此时节,柳氏究竟是什么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

    纵然如此公然藐视皇权,莫敬轩几乎快要忍无可忍,偏偏柳氏身后却又无数军功,以及囤积在边境的数十万大军,愣是逼着莫敬轩生生将这口恶气狠狠吞下。

    眼见新君大有几分懦弱无能无可奈何的样子,柳氏便越发放肆无度,趁着一日早朝的光景,柳家的少将军,还当堂提了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便是望请莫敬轩能将自己的妾室抬为正妻,且加封诰命。

    如此消息出来群臣哗然,立刻便有人出来制止言道如此小事何必劳烦陛下,不过一妾侍尔,如此抬妻让其余世家情何以堪?

    似乎早就料到有如今这一招,柳家的少将军倒是一派成竹在胸的模样,回头便问了一句:“你可知在下妾侍乃是何人之女?”

    不过一侍妾,任谁都不会放在眼中,却不料柳少将军将眸光定格在了卫泽身上,于是便是在那一日,隐藏了多年之久的卫柳姻亲之实登时曝光于天下。

    柳少将军的妾侍正是当今皇后卫七七的嫡亲姐姐。

    漫说是满朝文武,就连一向能够隐藏情绪的莫敬轩都有些微微色变,当日下了朝回到承明殿的时候,承明殿里跟随莫敬轩日久的内侍们,难得一见地见到了大发雷霆的莫敬轩,他并未喝斥一句,而是愤怒地将有关柳氏的所有奏章全部狠狠砸在了地上。

    葬月步入承明殿的时候,奏章已经甩了承明殿一地,但却无人敢上前收拾。

    自从柳氏抖搂出这件事情以来,其狼子野心便已是昭然若揭,即便卫泽再怎么不情不愿,卫柳一体已成了势在必行的一件事情。于是当年追随并且支持柳氏的朝臣,尽数为卫泽所用。

    顿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这两家的势头,显然已经抵过了当初的叶氏和任氏,于是仍对大郑朝堂存有一丝希望的朝臣们,将目光投向了任烨还有叶远,两者相视一眼之后,仍旧一如多年来在朝堂上的状态一样,你站你的,我立我的,半分和缓的余地都没有。

    无奈之下的满朝文武,只能一个个低头叹息。便是此时节,叶远抬头看了眼卫泽,不知为何,卫泽觉得那一双老迈的鹰眼,仿佛仍旧能够如许多年前那一般,将他洞穿通透,那是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尽染赤血的眸光,如此双眼让他脊梁不由微微颤抖了一下。

    卫柳合兵一处之后,势力登时遍布朝野,除了久居尚书令位置的任烨身后跟随的那帮人,也就剩下拜服于叶远身下的武将们不服之外,其余文武大臣,基本都屈服在了卫泽和柳氏嚣张的气焰之下。

    并非谁都想去开罪手握重兵的世家和身为国丈,同样有军功傍身的卫泽的。

    如今所遭遇的这一切,已经开始渐渐脱离了莫敬轩的意料之外,柳氏的突然进京可谓是打乱了他的满盘计划,如此情势突变,让莫敬轩忽然有些力不从心。

    但是越是这般情况之下,莫敬轩反而倒是冷静了下来,他静静地坐在承明殿中,额角青筋微暴,低低地犹若自语又好似在对谁说一般吐出了四个字:“总有办法。”

    一直默不作声暗藏在承明殿阴影中的葬月,眸色阴了又阴,沉了又沉,最后趁着所有人毫无防备之际,将身型渐渐隐入暗影之中,随后一跃而入夜幕之中。

    -

    “屋漏偏逢连阴雨,漏船总遇打头风”这话,向来都是一点错的没有。越是在莫敬轩头疼万分,不知从何破解这一对强势联盟的时候,更加头疼的事情便涌了上来——慕容昭的使团将在不日抵达晋安城。

    原本在自己国境之中磨磨蹭蹭了半个多月之久的慕容昭,一踏入大郑的国土,就仿佛是打了鸡血一样,一路往晋安城蹿得极快,若非经几处关隘查验,确实是西燕使团,莫敬轩险些就要怀疑慕容昭是带了一队人在南郑国境之中急行军而来。

    这般时日,比既定的要早了差不多一旬之日。

    好在礼部在最初西燕拟定使团来访的时候,就已经将一切事宜都安置妥当,做好了随时预备接见的情况。

    消息传到晋安城的两日之后,慕容昭的使团便到了。

    莫敬轩在明赫宫中,以两卫两军共四十八位将军为引,共领四色军旗,八|路仪仗,迎西燕使团自朝阳门入晋安城中。旌旗蔽日,战袍猎猎之景,仿佛让人又回到了多年前西燕使团第一次进入晋安城的场景。

    在连天号角之中,慕容昭第二次,踏上了明赫宫的台阶,只不过这一次在上头迎接的,却是莫敬轩还有皇后卫七七。

    慕容昭携国书参拜了大郑皇帝,又口称一来是悼念先帝世宗文皇帝之丧,当年晋安城中庇佑之嗯,至今感念于心没齿难忘;二来便是贺当今陛下荣登大宝之喜,威加海内,御宇六合。

    面对慕容昭这一番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莫敬轩自然也是免不了要用客套话回复的,于是一通你来我往的盛赞之后,莫敬轩便许慕容昭起了身,虚虚前行搀扶之际,莫敬轩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站在前列的任子尧。

    彼时任子尧正冷眼地看向起身恭谨的慕容昭,一向被称作笑面公子的任子尧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不爽,不过他掩饰的极快,不过是片刻功夫,便又回复到了原先一派什么都入不了眼的模样。

    但是即便是再快,也有迹可循,最是善于抓住机会的卫泽,从来都不会放过这般有趣的事情,乃至于接见使团之后回府的一路之上,他都在回忆着这般情景,越发觉得有些意思。也是仗着柳氏势力庞大,曾有幕僚在晋安城中根深蒂固的缘由,几番探问之下,依稀倒是晓得了些许市井中有关慕容昭和任梓芊的过往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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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燕使团进入大郑晋安城的阵仗,早就轰动了整座京城,京中无论是谁当下议论纷纷的,必然是气宇轩昂的西燕二皇子,这般动静想要瞒过任梓芊自然是断断不可能的,这一点任子尧再知晓不过,故而纵然他十分不情愿,但入了侯府时,还是第一时间去了任梓芊的绣楼。

    此时此刻的任梓芊正坐在一盆盆栽前面,修剪花枝,低眉淡然的模样,犹若一池静水。任子尧匆匆赶往绣楼的步子,也因此乍然停歇了下来,周遭的侍女本想行礼,却被他摆摆手制止,并且让她们尽数退下之后,他方才在任梓芊的跟前落了座。

    坐下的任子尧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一片一片的枝叶从任梓芊的手中落下。少顷之后,任梓芊才仿若后知后觉般停住了手,望着沉默的任子尧轻笑声道:“怎么了任二?来我绣楼还能如此沉默,倒是不像你。”

    任子尧深深看了眼任梓芊,几番踌躇之后,方才压低声音出了口:“西燕使团来了。”

    即便掩饰得再好,任梓芊仍旧免不了微微一怔,手中修剪盆栽的动作也不由顿了片刻,只不过是眨眼工夫,她便回复若常,强笑道:“来就来呗,关我什么事?”

    这话让任子尧的眸光越发深沉,他紧锁了双眉,似是提醒:“为首的正使,乃是慕容昭。”

    “他回来了,姐姐。”

    任梓芊的双眸垂了下去,似是并没有任何兴趣一般,仍旧专注地修剪着,语气平淡得好似任子尧所谈及的,是个与她从未有过任何关联的路人:“你该知道,姐姐深锁深闺数年,对外间的事情早就没有了当年的兴趣,这一切你大可不必告诉我。”

    她抬了眼,很是认真也很是决绝地看向任子尧:“这样,姐姐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她如此模样,没来由让任子尧心底好似揪住一般发痛,他终究是无奈地摇头叹息了一阵:“今晚陛下已经决定大宴群臣,为慕容昭接风洗尘,你该知道……”

    任梓芊认真地看着任子尧,任子尧亦是回望向她,相顾之下,倒是生生让任子尧的话涩在喉中。

    他终究无奈地畅叹一气:“姐姐,你知道你也是要出现在这般筵席之上,知道与否不过是迟早地事情,这一切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你?”

    谈及别人,或许任子尧可以维持那一世不变的浅笑和淡然,但是此事关乎起任梓芊,任子尧便再难维持面上的那副面具,笑意龟裂,他狠狠一撇头,再度沉默下去。

    弟弟这幅模样,任梓芊也并非想让自己看见,她停下了手中的修剪,本想伸手宽慰他一番,可刚一触碰到任子尧的衣边,便好似触碰到了荆棘一般迅速抽了回来,她低了眉,眉眼里泛起一阵戚戚然。

    房中沉寂了片刻。

    一声深深的长叹从任梓芊的方向传来,引得任子尧回过了头,此番映入他眼中的,是忽而抬头笑靥如花的任梓芊,那一瞬间,他仿佛见到了多年之前刚刚踏入晋安城,一派无忧的姐姐:“见就见,他慕容昭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我堂堂建安侯的女儿,任氏梓芊还需要怕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