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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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宋岐归朝的路途,在慕容昭的几番筹谋之下,可算得神不知鬼不觉,中途虽有几番惊险,但最终仍旧是平安无事。

    回到甘阳京的那一日,慕容昭分明见到慕容德的面色阴沉得犹如六月即将来袭的暴风雨,他微微一弯唇角,淡淡垂眸,藏尽了眼底万般讥讽。

    老皇帝见到宋岐归来,一反常态地下殿相迎,就连慕容昭都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位父皇,数十年朝堂浸淫,别的没学到,演戏的功夫倒是十足十的厉害,凭谁都想不到,当初他可是头一个盼着宋岐出事的人。

    因受伤还有染病的缘故,宋岐明显比出京之前,要消瘦许多,面色也较先前苍白些许,加上一路之上风雨劳顿,又有慕容昭的藏于暗处,倒是让他越发憔悴。然而纵使万般折磨,却仍旧减不了他半分风度,在大燕朝堂之上,他照旧还是那个驰名江山,就连大郑皇帝都赞不绝口的儒将。

    宋岐既然回来,那么当初老皇帝和慕容昭曾暗地里相商的事宜自然要提上日程。宋岐归来次日,力荐荀策驻守大郑西境的奏折便一封封地递到了皇帝的案头,纵使慕容德想拦也拦不住。

    慕容昭一派极力举荐荀策前去,其心若何,明眼人一眼便知,而慕容德一派自然不甘示弱,于是朝堂之上,两派各执一词,吵了个脸红脖子粗仍旧没个满足人的结果。

    至于当事人荀策,则最像个没事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站在那里,没有人注意到,只有当慕容德出列的时候,他深深地看了慕容德的背影一眼,随后仍旧垂眸下去。

    慕容德道:“若是荀策调往西境,那毗邻南郑的东南、东北一带便无可信之人镇守,南郑从来乃是大燕强敌,一旦起了纷争,谁能奈何?”

    此话一出,大燕朝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大燕东部全境几乎皆同大郑接壤,而这一带势力,当年便是全权交由慕容德掌管,因为昔日之时,朝中有个慕容宇同慕容德狼狈为奸,慕容德全无后顾之忧,所以他在这一带上费了不知多少心思,最终拍板交由了他最为信任的荀策统领。

    自后来慕容昭归来,慕容宇溃败倒台,慕容德又在东北遭逢惨败,如此一来,逼得他更不得不抽身从自己经营了多年的地盘出来,回到朝堂之上,重新争权立威,至于东部便彻底托付荀策。

    慕容德多疑善变,性情残暴,多年来能得他信任的唯一之人只有荀策,一旦荀策从西燕东部离去,调转西境,那么依照慕容德的性子,那便必然放不下东部势力,犹若断臂。此时短期之内再扶持信任一人,即便慕容德敢信,也未必会有第二个荀策之才之人,能够统揽东部诸事宜。况且——

    慕容德本非善信之人。

    如此一来,不得不兼顾东部和朝堂的慕容德势必分身乏术。

    好一桩釜底抽薪的计划,慕容德看向慕容昭时的双眼,几乎快要喷出火来,慕容昭淡淡一笑,出了列:“启禀父皇,儿臣有法。”

    老皇帝的演技绝佳,眼中冒出精光欣喜的模样淋漓尽致,险些让慕容昭都相信了。

    他问道:“哦?是什么?”

    那一派假装极为有兴趣的模样,倒是突然之间让慕容昭明白,自己这个爹能在慕容德的面前,能凭庸庸碌碌之能稳坐朝堂多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慕容昭行礼:“而今南郑新丧,新君登位,正是我大燕同南郑示好、重新缔结两国盟约的好时候。昔年南郑皇帝治国有方,父皇统御得利,两国主张和平日久,当初共同抵御外侮更是大有成效,而且也曾有过商贸往来,两国边陲百姓得益于通商之故,安居乐业,岂非我燕郑美事一桩?”

    话停了下来,慕容昭的眸光森冷地瞟过了慕容德,惹得后者怒瞪回来,慕容昭浑然不惧,再次转头对上道:“况且前年皇叔大战,国库之内空虚消耗,百姓厌战情绪日盛,边关将士更是士气猥颓,不愿再多征伐——”

    他转向了慕容德,继续问着:“这其中对于我大燕是否伤及元气,皇叔心中自然知晓,便不用本宫再一一列举。”

    慕容昭越是谦卑淡定的模样,便越是趁得慕容德理亏。诚然,当初东北一败,伤的不仅仅只是慕容德的根本,也包含了大燕的国本。自那战之后,无人再战,这便是为何慕容德消寂许久,再鲜少提征伐的缘故。

    慕容德理亏,怀揣恨意忿忿不言,倒是狠狠地助长了一番慕容昭那派的气焰,这一切早在慕容昭预料之中,他不着痕迹一笑,颇为有把握:“故而如今局势,当以结盟为上上之策,而儿臣愿为国舍一己之身,忘却前嫌旧事,亲率使团出使南郑,如此对大燕最为有利——想来皇叔也应该是同意的,如此便可不再折损兵将,自伤元气。”

    慕容德气极恨极,怒气冲冲地瞪着自信满满的慕容昭无法反驳。

    慕容昭索性又道:“如此一番决策下来,唯有命荀策驻守西陲乃是上上之选,于国于社稷,必然是百利而无一害,不知皇叔以为?”

    以为什么?

    能以为什么?

    该说的话早被慕容昭一人说完,慕容德战败在先,理亏在后,即便有他也决然找不到第二种解释方法,况且——他自己心中也明白,当今能与宋岐这般名将媲美的,放眼天下之中,也恐只有三人。

    一个便是他慕容德、另一个自然要数南郑的镇国大将军叶远,至于第三个,便是一直追随慕容德的荀策。

    无论是以这种角度,荀策驻守西陲,乃是最稳妥、最佳的选择,这一点,慕容德比谁都清楚。

    一如慕容昭所料。

    慕容德比谁都不愿意看见西陲祸事起,乱了大燕朝纲柱石。

    老皇帝瞟了一眼慕容德,后者垂眸压抑着怒火不再反驳一言。

    如此老皇帝便放了心,遂大手一挥,准了荀策接替宋岐前往西北一事。荀策出了列,深深拜下,领了这般职务。

    三日之后,荀策便离京了,马不停蹄赶往任上,至于刚刚归京的宋岐,早将西陲后事尽皆安排妥当,暂无后顾之忧。

    彼时荀策正快马加鞭地扬起尘土飞奔在官道之上,而宋岐则一身牙白衣衫,一如多年前风度翩翩地站在二皇子府的一座别院屋内。

    屋中燃着清香,气味宁静淡雅,微蓝的袅袅香线飘到空中,香线之后是三尊灵位。

    同宋岐一齐站在这三尊灵位之前的,还有慕容昭。

    宋岐瞧了许久,开了口:“你且放心前往南郑,朝中之事自有舅舅照应,如今荀策远调,慕容德犹断一臂,比之你之前,更要毋需担忧了些。”

    见慕容昭仍旧凝眉不展,宋岐微微够了唇,极浅的笑容更是趁得他俊朗不凡,儒雅风流:“好歹舅舅也是从小在这般尔虞我诈的朝堂中浸淫长大——倒是你,如今你母亲费尽心机为你留下的后路,如今总算有了用处,你又何需如此愁眉不展?”

    听闻宋岐的话,慕容昭的双眉略松了松,但仍旧低眉良久不语。他取了清香三炷点燃,敬了三尊灵位中,正中的贤妃三敬之后插|入了香炉之中,随后又在一旁的贡品中,取了几颗蜜饯还有糖果放到了左侧慕容萱的灵位之前,最后他又拿了几个不同的果子,置放在右侧沉星的灵位面前。

    宋岐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做完所有的事情后,回到了原位,他定定地站在那里,方才的愁眉深锁已经尽数退去,唯有一抹狠戾决绝在他面上泛出:“若昭此去,此事不成,便绝不回来见舅舅。”

    宋岐见他这幅模样,不由微微蹙了眉,他端详片刻慕容昭,随后摇头叹息:“朝堂残酷舅舅知晓,如今权术对于你的重要,舅舅更知晓,奈何你母妃终此一生希望的,恐怕还是你能够在一切之外,更明‘人情’二字……”

    “这话不像舅舅,”不待宋岐说完,慕容昭双眼已经冷冷地横了过来,褪去了往日隐忍的眼眸,似是藏进了千万刀剑,寒芒毕露,“舅舅自小生于朝堂,自然知道,若有了‘人情’二字,便不再适合游走朝堂之上,舅舅纵横许久,难道连这些都不曾明白?”

    这话好似让宋岐愣了一下,但转瞬他便无奈地笑了起来,摇头叹息着拍了拍慕容昭的肩:“运筹帷幄、勾心斗角、心狠手辣对于朝堂争斗自然是必不可少,可唯有‘人情’二字,才是权术根本。”

    “何解?”

    慕容昭不解。

    宋岐转过慕容昭,走向了一旁的案几,端端坐下,不紧不慢地研好了墨,将一卷绢帛铺陈开来,将桌上的紫豪毛笔沾满墨汁,随后在绢帛之上,不疾不徐地落下来两字——

    “攻心”。

    “攻心?”

    这二字让慕容昭皱了眉,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宋岐单独提出又有何意义。

    这一点,他不解。

    宋岐没有理会他的模样,而是抬头看向了贤妃灵位的方向,那一刻,慕容昭第一次感受到了大燕朝中杀伐决断,驰名两国的大将宋岐眼中,竟然也可以藏尽这般柔情似水,星海万千,他浑然不怀疑那一瞬间,是自己的母妃正正站在宋岐的面前。

    他眼中,那一刻仿佛只剩下了那一尊小小的灵位,再容不下其他,那双眼比春风抚过柳枝嫩芽之际,还要柔和千万般:“你母亲这一点比你明白。”

    他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困惑的慕容昭时,眼中已然是一片慈爱,仿佛刚刚那乍现的温柔,只不过是慕容昭的错觉。

    “母妃?”

    宋岐放下了笔,站起身道:“你可知当年你为何能够前往南郑避难?”

    慕容昭摇头。

    “当初南郑的镇国大将军叶远叶老将军,奉南郑先皇帝命出征大燕,相助御敌,不慎在战场之上受了伤,对于行伍之人来说,这般伤患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不过是当初与叶远共事的官员,在奏本之中偶然提了一句,便让你母亲牢牢记下。”

    “随后你母亲亲手配药,不眠不休地寻找了几日药方,又遍寻良医,最后亲手配得治伤药方快马加鞭命人送到边关,说来也巧,叶老将军当初受伤时,军中正好缺了那一味最重要的药材,正是你母妃的这副药赶到,才解了叶老将军伤痛之患。如此换来的,便是叶远建议你远遁南郑,一修盟好,二为避难的建议,如此方能换得你今日以足够理由,亲率使团出使南郑,以谋求后路。”

    “这便是人心。”

    宋岐收了言,但慕容昭仍旧是一派困惑模样。

    “昭仍未解。”

    宋岐看了他片刻,叹息微笑,再不深入解释:“此时要让你明白,属实是有些难为你了,想将来若你真当遭遇,必然会懂的。如今你要记的,唯有一点,风起云涌之际,切莫忘‘仁’之一字。此乃君子处世之本,立身之根。”

    重新回到了书案边上的宋岐,提笔落下了“仁”之一字,他的字极好,刚劲之中不失内敛,仿佛万千星芒皆被淡淡隐匿,只待时机到时,便知乍然绽放,耀目夜幕天际。

    慕容昭看了这字许久,也盯着宋岐离去的背影许久,直到屋中堂前再空无一人的时候,慕容昭看着三尊灵位,终于喟叹出声:“舅舅……只可惜,昭……并非君子。”

    -

    缔结盟好的使团队伍极为庞大,在离京的当日自然是轰动了整个甘阳京,老皇帝更是难得一见地亲率满朝文武送别,慕容德即便是再不情愿,也不能率领自己的那一派全程不见,于是索性告病不来,落了个眼不见心为净。

    离京的一日声势浩大,但慕容昭并没有半分的心思去感受,直到出了甘阳京,不知是怎样的情绪,竟牵动他忽然之间回头望去,这一望仿佛让他找回了当年离开晋安城的那般感觉,甘阳京的城墙恍惚间成了数年前晋安城的城墙,那一抹鹅黄的身影翩翩然站在墙头,又一瞬间让慕容昭愣住了,他顿在那里,再一定睛之时,那一抹鹅黄已经随风而逝,眼中所见所感的,仍旧是大燕的甘阳京。

    蓦然的惆怅涌上心头,慕容昭几番强压了下去,随后收敛心神——此去晋安城,他志在必得。

    慕容昭扬了使节,高喝一声:“出发!”

    -

    从甘阳京到大燕东部边境,路途遥远,人员又繁杂庞大,所以慕容昭一行人行得极为缓慢,直到半个多月之后,才堪堪抵达大燕与大郑的交接边境,两国之间有一块大约八十里的无人区域,天险阻隔,过去之后便是大郑的第一处关隘——天城关。

    也就是如今叶枫所镇守的关隘。

    此时的叶枫,已经收到了莫敬轩的圣旨,随侍准备开关迎接西燕使团。磨磨蹭蹭数日之后,西燕的使团才正式出现在了天城关下,一看见为首的人,叶枫整个人就不好了。

    使团入关,叶枫率领天城关守将参见,而慕容昭倒是坐在上头乐呵得半晌光景,才磨磨蹭蹭地下了马来,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便请众位将军起来。

    叶枫心里特不爽,毕竟是熟人相见——分外眼红。

    何况当年这个熟人,还不知道多少次觊觎过自家的小媳妇儿,纵然时隔多年,叶小将军依然能够清晰地会想起这人眼睛直勾勾盯在自家小媳妇儿身上的模样。

    呀呸!

    叶枫白了他一眼,不想行礼了。慕容昭倒是乐呵高兴,他一拍叶枫的肩颇为亲昵:“叶小将军,好久不见,可还记得本宫?”

    叶枫慵懒地一抬眸,一手搭在他手上,分外嫌弃地将人爪子扒拉开:“新擦的铠甲,拿开!”

    他这样子,慕容昭素来就是见惯了,到底是这么多年交情,况且慕容昭又并非怀揣敌意而来,所以并不以为意,并且还有几分莫名的亲热。

    “怎么着?”慕容昭一挑眉,“你这样子是不打算好好招待下老朋友了?”

    叶枫似笑非笑:“有,管够。”

    如此充满□□味的对话,倒是能平白听出几分亲热熟络感,倒是让一旁的天城关的守将有几分啧啧称奇,不由又开始想要八卦一番叶小将军当年同慕容二皇子在晋安城的交情。

    像是能够感受到部下们的花花肠子,叶枫冷冷一回眸,一双凤眼中迸射出厉色,顿时让部下们悄然噤声,赶紧当作啥都没想。

    这些慕容昭仿佛并没有放在眼中,他简略环视一下四周,神色和缓,面含淡笑:“那叶小将军先请?”

    “请!”

    叶枫瞬间回头,笑意融融。

    顿时让部下们在心里一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嘁!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

    仿佛要用实际证明部下们的内心吐槽是对的一般,当慕容昭轻车熟路地走往前面去之后,叶枫的神色再度阴沉了下来,拽过旁边的一人儿仔细叮嘱:“记住那人,今晚什么磕碜,给他上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