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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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远调天城关之后的第三个月,叶枫才收到了新君易位,建元驾崩的消息。与这个消息一并传来的,还有建元帝乃是夜半暴毙而亡的传闻,即便料定晋安城定然是出了大事的叶枫,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仍旧不可避免地怔忡了一下。

    报信的人看着叶枫出神的样子,半晌都不敢出声。

    出发晋安城之前的时候,叶枫是见过建元帝一面的,建元帝身体究竟怎样他自然而然清楚,如此暴毙实在蹊跷,加上传言之中,隐约透露着是建元帝是因为皇五子做的什么事情而活活气死这种事情,在叶枫脑中更是徘徊不去。

    他思来想去许久,将来龙去脉仔仔细细梳理一遍,确定此事绝对不可能因为北境处理不妥而起,那么最后的关键点自然而然就落在了莫敬轩的身上——卫泽。

    这是叶枫灵光一现时的第一想法。

    一想到这里,叶枫顿时就泄了下去,心中升腾起一片内疚,不仅对莫敬轩,更是对莫小夭。在得知这般消息之后的几个月中,叶枫一直都在试想一个问题,如果他当时劝阻莫敬轩,将此事暂缓再暂缓几分,而非一力支持,那么他日发生的所有,是不是会截然不同。

    然此时的叶枫,最为担忧的还是远在晋安城的莫小夭,建元帝对莫小夭的疼爱有目共睹,身为皇家却又寻常人家的父女情分,属实难得。叶枫从不会怀疑建元帝的离世,莫小夭会是最伤心的那一个,同样他也不会怀疑自家的小媳妇儿此时此刻在晋安城会哭成怎样的一个泪人。

    奈何……

    此刻的他却远在大郑最边陲的关隘,除了整日眺望晋安城,忧心京中诸多变故之外,无能为力。

    就连叶远也没有来过任何的信笺。

    叶枫凝眉深锁的模样,倒是引得下面的将士一阵疑惑。这位少将军远调天城关以来,倒是让关中掀了不少的传闻,就单单叶枫是被寒光卫“押”着来到天城关这一点,便足以惹起许多猜测,更莫要提他当年曾是远征西北的先锋、以及晋安城中的风头正劲的世家公子之言。

    于是天城关中的人便开始散开了一阵阵的传言,无外乎是道叶枫定是因为叶家功高震主,惹得皇帝猜忌,不慎在某处得罪了皇帝,便寻了个由头,将人贬谪到了这边来。至于叶少将军凝眉伸缩这件事情,定然是对叶家忠心耿耿,却遭到无端揣测而心有不服。

    这话引起一部分人不快,跳起来就争辩说是如今柳氏霸权边关,先皇为免柳氏祸乱朝纲,特意调叶氏的小将军来边关牵制,又说在晋安城中,莫叶两家早已有意缔结姻亲之好,故而叶家的小将军同先帝的七公主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眼下如今凝眉伸缩,定是归乡心切,思念公主导致。

    外间众说纷纭,而当事人叶枫却由始至终保持沉默,从未有过任何想要作出解释的迹象,越是如此,倒是越发地引起好奇,其余更多的谣传言论也就越发的层出不穷。

    天城关里的这些议论叶枫不理会,却不代表他心中并没有什么想法,得了公务空闲之际,叶枫在自己的营帐之中坐了,找来绢帛和笔墨,铺陈在案几之上,几番提笔又几番落下,思来想去,始终不知该如何写下一封能够送往晋安城的书信。

    就好似猜到了叶枫注定会在天城关迟疑犹豫,一封来自晋安城的信被送到了他的营帐。当外间有人通报来信的时候,叶枫不免一愣,颇为困惑:“来信?”

    此时节,建元帝的大发雷霆,必会让朝中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朝臣们,远远避开,除了寥寥几人并不会有人敢冒天家雷霆之怒传来信笺。

    来使见叶枫困惑,便又强调了一句:“给将军的。”

    叶枫不再迟疑,接过信件然后展开。

    一片似是带着若有似无芬芳的花笺落在了叶枫手中,他微有一愣:“小七?”

    旋即心中一喜,让他有些急切地摊开了信封急急阅览。

    信中是莫小夭娟秀的字迹,字字句句间尽是牵挂,信中大致讲的,一来是告知叶枫自己安好无挂,二来便是叮嘱叶枫,天城关苦寒,定要自己多加保重,至于第三点,则是忧心忡忡地劝告叶枫千万不要为了爹爹的一时盛怒而懊恼,更莫要因此怪责皇兄还有爹爹,随后又带着几分兴冲冲地告诉着叶枫,等到莫敬轩还有晋安城的事宜尽皆稳固之后,便能够让叶枫回来。

    叶枫自己不曾察觉,读着这封信的时候,他的嘴角竟是这些月以来,难能可见地浮现出了笑意,莫小夭还在信中告诉叶枫,莫敬轩已经暗地许可他二人通信往来,自然也会有靠谱的人来送信,最后又问着叶枫,若是平日天城关军中演练还有公务并非那般繁忙,可否时常来信告知她事宜和见闻。

    眼见着小媳妇儿又开始好奇,倒是让叶枫安心了许多,既然莫小夭还愿意问这些东西,那便足矣证明,即便伤心难过,莫小夭却依旧一切安泰,如此叶枫这悬了许久的心才算是安定了下来。

    他高兴地将这封花笺看了许多遍,一抹宠溺的笑意蔓延在他眼角眉梢,叶枫轻责了一声:“傻小七,你家叶小哥哥又怎么可能因为这般贬谪而懊恼?”

    等心思安定之后,叶枫这才将信贴身收好,放在胸口,心情大好起来,就连掀起帘帐出去时,眼中都是化不开的喜悦。驻守在门外的守卫兵士,见到一直以来愁眉深锁的叶小将军如此转变,疑惑不已,尚不待其揣测一番,叶枫已经面向东方眺望了起来,他唤来卫士问道:“此处离石峡关有多远的距离?”

    卫士回答:“约莫是一二百里的路程。”

    叶枫在心底盘算了下,沉思片刻,这才道:“既然如此,在军中与我挑选一信得过的人,给我带一封信去给石峡关的守将,常逸常将军。”

    -

    不得不说能够收到叶枫的来信,常逸还是挺高兴的,毕竟晋安城还有北境的那档子事儿,他也听说了不少,如今叶枫能有给他来信的心思,想来以他对叶枫的了解,想来身心上应是没有什么大碍。

    常逸见了来者,接过了信问道:“少将军如何?近些时日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来者挠头想了想:“有。”

    常逸紧张:“是什么?”

    “笑得特别高兴。”

    “笑得特别高兴?”

    常逸困惑不已。

    来者肯定的回答让常逸一个劲儿犯嘀咕,属实是有些不明白叶枫又发了什么疯,但听这般简单的言论,却也并不像什么怨怼贬谪的样子。于是常逸更纳闷了,既然如此,那这个叶小疯子给他来信干嘛?

    常逸扫了眼来者,让人下去领了赏,然后回到自己的房中,锁上门窗,谨慎地拆了信,然后他的嘴角就开始抽起来了……

    开始叶枫还是相当诚恳地跟常逸问了句好,又问了大致近况,可差点没把常逸给感动到,可接下来,叶枫笔锋一转,便开始问讯着常逸这方圆八百里究竟有什么见闻和特产,方便捎去晋安城。

    于是。

    常逸方才的感动顿时荡然无存,他仿佛又回到了被整日写信给某某人的叶枫支配的恐惧,他冷笑一声,将一封信揉了个稀巴烂,狠狠砸在地上,骂了句:“没良心的小崽子!”

    末了还似乎有点不够解恨,又把那封信给捡起来,然后放到油灯上点了烧了,看着一团飞灰漫天而起,方才好像痛快了些许。

    常逸跺了两脚,然后用仍旧带着不爽的口吻叫来了门口守卫的亲随,鲜少在人面前发脾气的常将军如今这幅模样,确实是让人有些奇怪。

    常逸想了想,开始嘱咐:“去寻个熟悉这西北一带的乡人,带到天城关去。”

    “啊?”

    亲随懵了。常逸恼了。

    “去啊!”

    常逸踱了会步,想了下,又加了一句:“就说是本将军,交给他们家叶少将军的。”

    亲随愣了会,连忙应:“是。”

    -

    叶枫想方设法压榨常逸之后的信件,被送到了晋安城,彼时的晋安城表面上平静无波,实际上已经是暗流涌动。诚如建元帝早先所料,卫泽确实是个善于利用任何的机会的人,不过数月光景,便已然借着卫七七这层关联,在朝堂之中混迹得如鱼得水,又兼他曾经战功傍身,满朝文武莫不要给他三分薄面,礼敬一声广良伯爷。

    卫家二子如今也颇受重用,一个戍守北境,遵照着当初莫敬轩在北境幽州时同卫泽决定的策略,开始逐渐部署,另一个远调南境,入了叶成麾下历练。比之如今卫氏的风头正劲,叶任两家便要显得低调了许多,颇有几分退隐消沉的意思,一时间引得当年看好叶任二家的人们,都开始议论纷纷,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论理该是叶、任再度振兴之际,眼下莫敬轩却重用卫泽一脉,顿时引得不少人揣测圣意,于是索性居中观望,伺机而动。

    虽说身处后宫深宅,但这些消息还是一桩桩一件件地传到莫小夭的耳中,新君登位本就是众多权臣盼望不已的好时候,谁又会平白放弃这般机会,一想到接替着建元帝坐上那个龙椅的自家皇兄,不知要面临多少豺狼虎豹,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位置,莫小夭便不由担忧了起来。

    比起她这般忧心模样,慕青衣倒是要显得淡然许多,她如今每日在宫中处理大小事务,又兼亲自教导卫七七礼仪宫务,倒是颇为繁忙,难得空闲。眼见娘亲这般疲累,纵然莫小夭心中煎熬,却也不忍再去打扰,唯有整日盼着送去边关的那封信,能得些许回音。

    寒光卫的办事效率,自是不必说的,莫小夭捧着叶枫的信,连夜挑灯不知读了几遍,倒像是平白得了什么宽慰一般,越读越安心。得知叶枫如今在天城关,并未曾恼恨建元帝盛怒之下的旨意,又能在远在天边的情况下,判断推测着晋安城的局势,莫小夭便不由勾了唇,笑得安然宽心。她读完了信,便将信贴在了胸口,面上含了抹羞色,低低喟叹:“爹爹,其实你早就知道,你从未看错过小七的梅子果,不是么?”

    直到良久之后,莫小夭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这封信,吩咐着随侍的宫女取来了个锦盒,然后小心翼翼,十分珍视地将叶枫的这封信放到了锦盒中。而锦盒之中放置的,是当年叶枫在外之时,送来的全部信笺,无一遗漏。

    合上锦盒的盖子,莫小夭捧着锦盒却突然低了眉,颇有几分神伤,她叹息了一会儿,思索半晌之后,便急急命侍女寻来笔墨还有绢帛,铺陈在案几之上,书写起来。

    因得了莫敬轩暗地默许的缘故,莫小夭倒是可以同叶枫自由地书信往来,送信之人,也全有葬月的寒光卫来完成,所以在书信中,莫小夭倒是可以放心大胆地说许多事情,甚至包括如今晋安城中的局势,以及朝堂的动向,都会在精简缩略之后,一一告知叶枫。每月一两次的书信往来,便是莫小夭最为期盼之时。也是托了寒光卫的福,叶枫虽远在天城关,倒是对朝中情景了如指掌。

    如今晋安城中,莫敬轩丝毫没有任何阻止卫泽私相授受,结交朋党的意图,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有老臣哀叹新君昏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先帝一番重任所托非人。况且卫泽,本就是从晋安城中贬谪出去,而今重回京中,自然免不了有些个老相识,眼见卫泽重新得势,一个接一个巴结得,倒是成了卫泽的一股子助力,让他在朝堂之中更加游刃有余。

    至于西北柳氏,看上去倒是渐渐有几分沉不住气的架势,一封一封接着一封,找尽了各种理由,想要重回晋安城,却要么被莫敬轩搁置,要么便是几句吹捧的话,仍旧劝说柳氏留在西北境。柳平更是犹若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只差没搬出往日功劳,来换取回京的许可——但无论柳平怎样急切,他都深知,若是当真如此做了,那无疑是让柳氏一脉,饮鸩止渴。

    柳氏在等,但不代表北境会等。莫敬轩对卫泽宠信日甚,不计其数的赏赐如流水一般淌入广良伯府中,一封封赞赏加封的文书像是不要钱地发往边关,犹如将卫融捧到了云端之上,而皇城之中,更是后宫虚无,唯有专宠皇后卫七七一人,几番有朝臣上朝举荐,劝莫敬轩为国祚着想,扩充后宫,到最后都被人一一毫不留情地驳斥了回来,大有几分当年建元帝的作风。

    如此接过换来的便是北境的士气大振一帆风顺,卫融到底是虎父无犬子,率领北境大军所向披靡,大有一路直指北狄王庭的架势——泼天的功劳,加注在卫氏满门的头上。

    这般时节,已经是叶枫离京将近半载了。

    书信路途迢迢,无论是叶枫还是莫小夭,这半载光景中,满心中存放的,唯有一人尔。

    莫小夭再次去信的时候,卫融的军队已经出了北境,建元帝守成积攒了二十余年的国库仿佛便是为这一刻备下,流水一样的军饷向北境支出,换的一片一片土地扩入疆土,成为大郑全新的版图。莫小夭在信中对叶枫道,而今含云殿中的桃花,开了谢、谢了又开,北境的雪花,飘了又融、融了又飘,莫敬轩告诉她,眼下帝位渐渐稳固,等到卫融的大军班师凯旋之后,叶枫便能够回来,这样的日子不远了。

    叶枫读到此处之时,仿佛眼前看见的,便是莫小夭憧憬的笑脸,只可惜让他有些难过的却是,自家小媳妇儿最难熬的那段时日,自己却失了守她护她的机会,为此,叶枫难免惋惜。

    晋安城的一切,都按照叶枫未曾走时一般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就连泰陵——

    莫小夭的信中提到泰陵的时候,字里行间中仍旧依稀透着让叶枫惆怅的淡淡感伤。莫小夭道,如今泰陵的修建工程已经渐渐到了尾声,不日就要完工,礼部已经开始预备拟定日子,将建元帝的梓宫迁入陵墓之中,那时地宫大门千年紧闭,小七便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绢帛之上,微微晕染的痕迹,让叶枫仿佛见到莫小夭提笔落泪的模样,纵然他如今心堵万分,却始终什么都帮不了也做不了,唯有护守好边疆,似乎才是唯一能够告慰建元帝在天之灵的法子。

    尚未等叶枫合上书信,外间已经传来消息通报,说是西燕二皇子慕容昭已经携使团前往大郑,拜会晋安城,不日就要进入天城关,至于此番前来的理由,便是二皇子感念先帝仁慈恩德,特来拜别一番,并以此,再修两国盟好。

    书信之上的文字冠冕堂皇,却不知为何总是让叶枫心中泛起一阵阵的不安,隐隐间有些不好的预感,可究竟是什么,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之感。

    莫名的沉重让叶枫心不在焉地答应下来,他收好信笺,又收好文书通报,抬眸之际,恰是黄昏落日交接时辰,一抹残阳,犹若大漠赤血,刺痛了叶枫的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