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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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老皇帝被慕容德吓回宫没多久就把慕容昭给叫去了,慕容昭赶到他寝宫的时候,老皇帝正焦躁地在宫中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不停踱步,险些要将慕容昭的脑袋都给转晕。
于是他索性垂了首,观鼻观心不开一言。
慕容昭越是这样淡定,老皇帝也就越是气结,他几番瞪住慕容昭,又几番无可奈何地收了声,往复数次之后,老皇帝彻底忍不住了,冲着慕容昭就一通怒吼:“你说话啊!”
慕容昭淡淡抬眸看了眼老皇帝,用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地声线反问:“父皇要儿臣说什么?”
他究竟想要让慕容昭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被问倒的老皇帝更是郁闷至极,重新恢复到刚刚来来回回一通乱踱步的状态中。
“你看见了吗!”老皇帝突然想到了今日早朝上的事情,脸色发了白,“今天!今天他就在朝堂上,当着朕的面儿!打死了大臣!就一拳两脚!他就……”
老皇帝嚎了一通,蓦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愣住了片刻光景,硬生生地转向慕容昭,质问了道:“那是你的人,你当时为什么不制止?”
一抹讥讽的笑容刺痛了老皇帝的眼,慕容昭毫不畏惧地看向他,薄唇冷冷吐出一句话:“父皇是嫌儿臣命太长?”
“你!”老皇帝气不打一处,指着慕容昭半天才挤出一声怒骂,“废物!”
这两个字像是让他出了口堵在胸中的恶气,他长嘘一声,满是感慨:“若是慕容宇在此,好歹还出不了这种让大臣血溅朝堂的事情……”
这个人的名字,一向是慕容昭的逆鳞,听闻这三个字的慕容昭,嘴角忽然泛起了一抹阴恻恻的冷笑,他看向来回踱步的老皇帝,声音冷得如同从十八层冰窖里拎出来:“怎么?父皇这是想念大哥了?”
话中的不对劲,这才让老皇帝反应了过来,他抬头看向慕容昭,后者一双眼中弥漫开来的讥讽毫不掩饰:“如今大哥还好生生地在二皇子府的地牢中,整日整日地发着疯,要不要儿臣这就将大哥带到宫中来,带到父皇的面前,让父皇同大哥一起,好好叙一叙父子之情。顺便暖上一壶酒,燃起一炷香,我们父子三人一同谈谈儿臣弟弟妹妹们、还有母妃的快活往事?”
“好、好,”老皇帝浑身上下气得哆嗦,喘息声更是不停,“你好狠。”
慕容昭嘲讽一笑,混不畏惧地注视着老皇帝的双眼,言辞越发无情:“不是儿臣狠,而是父皇太无能。”
事已至此,他索性也不掩饰,轻松地将两袖一抖,换了个更让自己舒服的姿势,继续说起来:“慕容宇在时,为何不曾有过这般喋血朝堂之事,无外乎他同慕容德由始至终都是狼狈为奸,把控朝局,让整个大燕中乌烟瘴气,无人敢说真话,也无人敢言不服,父皇——不,陛下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不过如今,在昭看来,陛下比起看见有人能够压制着慕容德,更喜欢饮鸩止渴一些。”
他如此模样,倒也激起了老皇帝胸中的恨意,他向着慕容昭冷笑一声,凑近了几分,从牙缝中将恨意挤了出来:“初出茅庐的小崽子,你真以为你能压制得了慕容德?”
慕容昭不答,只是乜斜着眼,冷冷瞥向老皇帝。
越是这幅模样,便越是让老皇帝的情绪无从发泄,他狠狠一甩袖,猛地冲到了一旁的案几之上,翻出一本奏折恨恨甩到慕容昭的脚下,像是完成了一件让他畅快的事情一般,带着股子扬眉吐气的得意:“你好好看看!”
慕容昭也不介意,弯了腰将奏折捡起来,仔细地阅读起来。他阅读折子时那般沉静如水的模样,跟贤妃尤其相似,只是后者让老皇帝爱怜,而他却让老皇帝无端憎恨。
“宋岐在边关操劳过度,染病倒下,西域蛮夷又有动作,拖住他无法抽身,你的好舅舅,我大燕的栋梁之将,回不来了!”老皇帝一扬臂,笑意里透着些歇斯底里的癫狂,“他慕容德又能一家独大了,你慕容昭的一切,到最后仍旧不过是转瞬即逝,你想要坐上这个位置?做梦!”
听着老皇帝疯狂的笑声,慕容昭勾起唇角泛起了几分浅淡的哂笑,他轻轻合上折子,一如既往地泰然淡定:“这便让父皇无能为力了?”
他走过老皇帝的跟前,将折子重新放到案几之上,然后跪在案几之前,一边认认真真却又缓慢地将一本本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折子整理码好,一边充满讥诮地开口:“看来父皇至今能够活着站在儿臣的面前,实在不知究竟是奇迹,还是该让儿臣感谢皇叔摄政王的宅心仁厚。”
“你什么意思?”
慕容昭悠然一回头,正见老皇帝气得乱颤的胡须尖儿。
他眉眼俱弯,笑得刺痛了老皇帝的双目:“父皇眼前现有一封能够救我大燕于危难之局的文书,可父皇却视作无物……”
“你是说……”
不等慕容昭说完,老皇帝已经反应了过来,他看向案几之上,唯独那一封没有被慕容昭整理起来的、莫敬轩的继位文书。可旋即,他又反应了过来,嗤笑一声:“新君登位,立足未稳,能成什么大事?”
“托父皇还有皇叔殷切教导,”慕容昭嘲弄不减,“我慕容氏最会做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事情。唯有落井下石、过河拆桥八个字,倒是用得得心应手,不知……”
老皇帝愤愤一甩袖,丝毫不理会慕容昭。
慕容昭倒是浑不在意,他舒展下两袖,将折子拿到手中,勾唇轻笑:“若是不是新君登位,儿臣倒还不觉得这是个大好的机会——这个机会,恐怕还得再次托父皇流放儿臣晋安城十年之福。”
提起晋安城,老皇帝倒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间双眸泛上了一层光芒:“莫非你是想……”
“是。”慕容昭答,“宋岐染病,正是个大好时机。”
他收了所有笑意,突然之间站得十分端正,随后向着老皇帝行了庄重一礼,正色道:“未免前线战机贻误,还请父皇下旨,诏宋岐回京,且调荀策于西陲前线,都统全军事宜。”
老皇帝见此情形,方才气愤倒也不觉收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阵惧意:“那、那万一……慕容德不允许该怎么办?”
“会准的,”慕容昭答,“如今西域诸国日强,相互结盟不在少数,若让他等趁得良机,借机会攻打我大燕,便是一记重锤落于边关。慕容德行军多年,不会不知此事严重性,若是不遏制萌芽,西燕则危,如此情景,慕容德比谁都不愿意见到——至于父皇真正要担心的,倒是舅父回京程中安全事宜,若儿臣是慕容德,此番铲除异己的大好机会,是断断不会放过的。”
他停了停,随后又补充道:“带宋岐回京,还恳请父皇亲手手书国书一封,允儿臣亲启使团,送往南郑。”
老皇帝盯了慕容昭许久之后,方才下定决心,他狠狠一握拳,道:“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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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莫敬轩登基已经过了三月有余,眼下孝期已出,大郑的朝堂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不过如今面对的,早已不再是建元帝,而是莫敬轩。
于是,满堂的文武大臣,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又是个阎王!
莫敬轩离了孝期之后下的第一封旨意,便是调卫泽进京。正如早先莫敬轩和叶枫在北境所料的一般,这番消息发往北境之后,换得的便是捷报频传,虽偶有败绩却也无伤大雅。卫泽在奏折中将此番事情归功于晋安城终于注意到了一直苦撑的北境,故而北境将士士气大振,得沐圣恩之下,士气大振。
随后又是一番天花乱坠的吹捧,莫敬轩只是捧着奏折,笑笑不再说话。
北境渐定之日,便是卫泽进京之时。彼时,当卫泽挎着骏马傲立在晋安城高大巍峨的城墙之下时,困顿于北境多年的浊气终于被他一朝从胸中倾吐,别离多年,晋安城仍旧若旧时一样,顿时令他感慨万千,似是自言,又似是在告诉身畔二子:“十八年,我卫泽终于又回来了。”
因为卫七七已然贵为皇后的缘故,卫泽理所当然地被奉为了国丈大人,因着这重身份,加上北境幽州的经年功劳加身,莫敬轩到也大方,许了卫泽一个车骑将军的位置,又加封广良伯,食邑一千二百户。至于卫七七两个仍旧建在的兄长,也都得了加封,长兄卫融封幽北将军,次兄卫廷则为南蜀将军,一时之间,卫氏满门风头无二,无人媲美。
坊间更是将莫敬轩同卫七七的故事一再演化,成了茶楼酒馆中必备的谈资段落,引得不少春闺少女艳羡万分,而更多的长者闲人则是扼腕叹息。此事传到莫敬轩耳中时,他只是牵了嘴角,摇头笑笑之后便不打算解释和理会了。
如今正是朝堂大安的好时机,却不料从西北境送来了一封奏折,正是镇守西北的柳氏来的,折子里简略叙述着西北境安定之事,又冲着莫敬轩大倒了一通苦水,到了最后千万句废话化成了一句“想要回京”。莫敬轩看着折子,这种事情本就在他预料之内,唯一没想到的是会来得如此之快,他轻笑一声,执起建元帝曾经使用、亦是曾经被他一巴掌拍断的紫毫毛笔,在折子上批下了驳回的回执,最后还甚至不忘加上一句天花乱坠的褒奖,就差没声泪俱下地夸赞柳氏一族实乃是卫国忠臣,所以还是继续待在边关的话。
如此消息自然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柳平的耳中,闻讯的柳平气结,却又不便发泄,只能一阵阵冷笑地看着前来传信的人,阴阴冷冷地挤出一句话:“看他究竟能够拖到几时。”
话落之后,柳平仍嫌不够解气,干脆写了一封书信,让来人转道送到广良伯府上去。
这封信里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名字。当卫泽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心中顿时已经了然清楚——这该当是西北柳氏在朝中的旧人,可为他用。
卫泽捧着这封信,不觉笑出了声,他闲闲地甩着绢帛感叹道:“柳家这小子,确实是个少年英豪,倒是将我的心思摸了个通透,甚得我心。”
话是这么夸,但是卫泽仍旧将这封信放到了一旁,并没有一丝打算启用的意思。这般举动倒是让跟随他的亲随有些纳闷:“伯爷是不打算用么?”
卫泽笑笑,方才的夸赞之意已经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确实些许嘲弄的神色,他冷笑一声:“柳平这小子不过是想借用我的手,去活络活络他柳家的势头,不必着急。”
亲随有些担忧:“那伯爷朝中无人,又当如何 ?”
“无人?”卫泽又笑,“谁说没有?”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并非虚言,第二日的朝堂之上,就有人上奏莫敬轩,口称如今朝中空虚,既无多少良将、亦无多少能臣,需亟待提拔些能人将才,填补空缺才是道理。
莫敬轩想了想,如今的朝堂局面也确实是这般,尤其是若想要兑现承诺,瞅着这满屋子的老胳膊老腿那肯定是不行的,于是莫敬轩大袖一挥,到了个“准”字,并让人预备着列下名单,好再行筛选。
对于找人才这种事情,整个大郑朝堂出乎意料的热情,不过数日的光景,便是一个个的名单在早朝的时候报了出来,莫敬轩认认真真听着,同样认认真真听着的还有任子尧。
听着举荐的人名,任子尧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转瞬便恢复正常,谁都不曾察觉。
莫敬轩听得很认真,却也仅限于“听”得很认真,至于深一层次的表示,那是根本没有,只是敦促着众人再继续物色,然后拟定名单,留折听用。
如此模糊不定的表态和前两天拍板选定名单时候的莫敬轩判若两人,饶是卫泽也被莫敬轩在这般飘忽不定的决策方式给弄糊涂了,他皱了眉头,看着上头的莫敬轩思索一番,随后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任烨和叶远。时至如今,卫泽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这两个人在整件事情中好像从未有过任何的表示。
到底曾同他二人交锋过一阵子,卫泽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但却毫无说出的理由,于是只能任凭莫敬轩道了句退朝之后,将这件事情不了了之了。
是夜。
葬月奉莫敬轩但召令,将一人带进了宫中。
嘴角那一抹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微笑,让任子尧在承明殿的烛火下多了几分泰然笃定,行走如风,卷起他的衣带,令他看上去更若谪仙,掌中尽算乾坤。
彼时,莫敬轩正在承明殿的上头,如经年的建元帝一样,扑在一堆厚厚的奏折之中翻看着,听闻响声,他头也不抬地道了句:“来了?”
任子尧见过了礼,俯了身回应后,莫敬轩才从奏折中抬了头,将手中的折子递给了内侍,然后开门见山地就问了起来:“今日朝堂举荐拟定的折子,你有何看法?”
内侍将莫敬轩的折子转递给任子尧,后者拿着折子仔细翻看之后,重新合上,薄唇轻启,吐出了三个字:“用不得。”
“怎么说?”
任子尧道:“当时朝堂举荐之时,臣便略查不对,虽说此番名单之中,举荐者各异,被举荐者亦是五花八门,但其间有几个却是和当年北境有过瓜葛之人,只不过其中关联甚微,又多翻掩藏过,若非当年先帝命臣亲手经手,将这些人远调出去,不留机会给卫泽,臣也便不会知道其中缘由的。”
“你是说……卫泽想要——”
“不排除。”任子尧答,“卫泽回京至今的所有表现,始终未免太过活跃,临进宫前,家父也曾托臣转告陛下,当年的卫泽善于制造各种机会、利用各种机会,绝非易敌的对手。所以,还请陛下勿要忘却先帝所嘱咐之言,谨慎而行。”
听他提及建元帝,莫敬轩的面色顿时就沉了下来,他低低应答下来,随后允诺着任子尧离宫。
临近转身之际,任子尧忽然止住了步伐,这般举动落入了莫敬轩的眼中,他有些好奇:“怎么?”
任子尧思量了片刻,犹疑着重新转回开口:“臣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莫敬轩看了他少顷光景,忽然明白过来:“你是想问叶枫?”
“是。”任子尧也不掩饰,“毕竟先帝突下旨意贬斥于他,臣也担忧他始终因年少气盛之故,心有不服,怨怼陛下和先帝。如今眼下晋安城看上去风平浪静,可实际里究竟是个怎样的暗流涌动,浑水一滩,陛下自然要比臣更加清楚不过。臣近些时日以来,风头太盛,盯着臣、盯着建安侯府的人比府外市井之人还要多,所以未敢去信相劝。”
提及叶枫,莫敬轩倒是越发的不担心了,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件事情,你就不必担忧了,自然有人能够处理得当。至于年少气盛……叶枫那小子,未必会在这件事情上表露出来。”
犹若谜面的一番话,不由让任子尧愣了一息,不过眨眼光景,他忽而明白了过来,颇为了然地一笑,然后冲着莫敬轩一俯身,再次行礼:“如此,微臣便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