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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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登基大典的那一日,被阴云风雪笼罩了将近一旬的晋安城云开日出,以极好的兆头迎接着莫敬轩的登基。
那一日的莫敬轩,身着玄黑衮服,赤色天地十二章纹遍绣整件衣裳,冕冠十二玉旒垂于面前,映得他眼前的河山斑斓生姿。有名无实的太子妃卫七七,同样身着皇后玄色袆翟立于他的身旁,十二行五彩翚翟纹一如天子的十二章纹一样,纹绣衣裳,精致威仪。
过了今日,她便将成为大郑王朝全新一任的女主人。
莫敬轩向她伸出了手,她也依照早就拟定好的礼仪章程,将手放入了他的手中。那一刻,她心跳得极快,掌心也渗出微微的薄汗。莫敬轩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仿佛倾倒了身后万里河山,给她莫名的安心。
因为新丧之故,登基大典在莫敬轩的一再要求下,尽可能地从简了些,却依旧怀着泱泱大国、四方来朝的气势,迎接着执掌社稷的全新帝王。
莫敬轩托着卫七七的手紧了几分,这让他觉察到了踏步走上御阶时,她倏忽变得冰冷的手指,莫敬轩不经意微微转了头,关切掠过她一眼,问道:“你怕么?”
卫七七微不可查地摇摇头,迫使自己稳稳心神,随后深深看了莫敬轩一眼,给他一个安心的笑意:“有你在我不怕。”
显然,从一介民女到太子皇妃,再到母仪天下。卫七七用了不过大半月的时间,她尚未能够有适应如此剧变。
怕。
是自然的。
莫敬轩没有继续给她回答,而是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极缓却极稳地拾级而上,上头便是明赫宫,早在数日前建元帝的梓宫依例停灵于此七日之后,便移灵到了宫城西边的长寿宫中继续停灵,而明赫宫则变成了下一任继任帝王,举办登基大典的地方。等到泰陵地宫的修建彻底完工之后,便是建元帝入土归葬,享阴龄万世之时。
莫敬轩气息微窒,这倒不是因为明赫宫御阶漫长的缘故。
他的异样似乎被卫七七察觉,这是她自从到了晋安城中之后,第二次再见到他。那般熟悉却又那般陌生。
“你变了。”
卫七七开了口,回答她的是莫敬轩脚步一瞬间凝滞之后的沉默,随后一切又恢复如常。卫七七低低的话语犹若散入晋安城冬月的北风中,从未存在过。
“你这半月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变得如此憔悴。”
她不甘心继续追问。
喉结几番上下蠕动之后,莫敬轩才用哑涩的声线吐出了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父皇离世……”
“我不相信仅仅陛下离世,便会让你变成如此模样。”
莫敬轩没有给她正面的回答,但是她分明能够感觉到,他的手微微发了下紧。不过瞬息的光景,莫敬轩便恢复了常态,唯有那般上位者的威仪散尽了几分,他侧过头看向她,微微牵起嘴角,尽可能地带上了些许浅淡的笑意:“七七,答应我,别问了。你只需要知道,从此以后,你我身后的一切便是你我二人的责任,是对父皇最好的答复便足够了。”
“至于你,”他漆黑的眸色深沉地恨不得快要将卫七七卷挟进去,“你将是我一人的责任。”
卫七七微有茫然,她尚且不是十分能够懂得莫敬轩的这番话。但是她却知道一点,她信他便足够了。
她用几乎只有二人之间能够勉强听到的声音“嗯”了一声,随后跟着他踏上明赫宫最后一级台阶,然后转身。
刹那之间,整个宫城匍匐在他们的脚下,一同俯首的还有日月星辰连同这万里河山。文武百官,王公贵族随着山川五岳一同拜服在二人的脚下——
山呼万岁。
建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太子莫敬轩继皇帝位,册封幽州刺史卫泽第五女卫氏七七为皇后。尊先皇文帝皇后慕青衣为太后,改元承平,大赦天下,晓谕四海六合,祭告宗庙社稷,从属藩国,尽朝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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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同大郑交好的西燕,晋安城新君登位的消息自然是必不可少地传到了西燕的早朝之上,慕容昭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跳了跳,余光扫过了慕容德站立的方向,许是长久争斗后的心有灵犀,彼时慕容德也似是不经意地看向了慕容昭的方向,嘴角噙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笑意。
自从将慕容宇囚禁之后,这几年间,慕容昭在宋岐的帮助下,在西燕的朝堂上倒也算混迹得如鱼得水,加上有段时间慕容德不得不在外征战,朝堂之中颇为空虚,也就是趁着这段时间的光景,慕容昭联合着宋岐,将朝堂大为整改了一番,收纳了不少曾经跟随慕容宇的朝臣,又培植了一批自己的势力,怎么说也算在朝堂上站住了脚跟。
慕容德暴虐,不愿追随的人大有人在,奈何数十年的摄政王执政,能与之、能敢与之抗衡做对的人却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慑于慕容德淫威,故而只是静默看慕容昭的势力渐渐蚕食朝堂,既不追随也不阻止。
然而,纵然慕容昭有心把持朝政,但最无可奈何的一点除了慕容德树大根深,不好撼动之外,还得归根于宋岐的常年外调。西燕西部毗邻西域诸国,局势十分不稳定,动辄便起战火,无论怎么抚恤强压,便总是呈现一副“按下葫芦起来瓢”的架势,着实让西燕朝中头大得不行。
哪怕是朝堂之中斗得如火如荼,但西陲的战火和蚕食吞并也绝非是慕容德和慕容昭愿意看见的,故而两派几乎是轮流派良将驻守西陲,加上慕容德先前东北一战,伤了元气,倒是意外让政局呈现了难得一见的平衡。
谁都想一口吞下对方,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朝臣对于这一对叔侄的态度心知肚明,但谁都不会去言明,而如今一向懦弱无能的老皇帝竟隐隐有了扶持慕容昭的意思,这倒是让不少朝臣乐见其成,但等两虎相斗斗得精疲力竭之时,再选择站队。
父子相和的场景,始终只是表象,事实远非外人所见那般和睦共存。
相反,当初慕容昭对慕容宇动手时,曾一度软禁过老皇帝,也是在那个时候,老皇帝曾在殿中指着慕容昭鼻子,大声斥骂,本以为是送走了一匹狼,可孰知道竟然是又招来了一匹更加狠毒的恶狼崽子。
彼时的慕容昭不卑不亢,一丝发怒不快的情绪都没有。他淡淡地给老皇帝行了一礼,显得谦逊端和,但随后蹦出的一句话,差点没把龙椅上的老皇帝给气得掀了屋顶。
慕容昭回答:“多谢父皇夸奖。”
老皇帝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是丝毫影响不到慕容昭的,他漫不经心地瞟了眼老皇帝,嘴角微勾,又道:“不过父皇可要想清楚,您眼前的这一匹恶狼崽子,好歹不与外面那一匹为伍,或许父皇该庆幸一番。”
“你!”老皇帝被慕容昭气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指着慕容昭瞪了好半天。
慕容昭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索性又道:“若是儿臣能得父皇支持,父子对外看上去和睦亲密,父皇珍视的这般位置,还能落到儿臣这一脉相承的狼崽子手中——再怎么说,儿臣也和父皇血缘相亲,又有母妃和无忧的面子放在那里,安享天年这种事,儿臣还是能够承诺父皇的。可父皇若是不支持儿臣,让慕容德占了势头,那——”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上头,威胁的味道明显得不能更加明显:“那父皇究竟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前车之鉴不在少数,儿臣属实是不敢深想。”
“那朕也要先杀了你!”
彻底被激怒的老皇帝胡子乱颤,拍案而起,指着慕容昭怒喝。
“我?”慕容昭露出了很是难得的笑容,那般眉眼俱弯,笑意融融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贤妃,“托父皇当年让儿臣远遁晋安城为质的福,儿臣倒是在晋安城里结交了不少人物,上至天子,下至三教九流,儿臣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有些用处,如今回了甘阳京,书信往来倒也不曾断过,就算儿臣真的同慕容德斗败了,想来儿臣舅父宋岐也会看在母妃的面子上,相助儿臣逃出西燕。而西燕内乱,自然是大郑皇帝求之不得的事情,任由慕容德坐大,威胁大郑西北境的事情,绝非大郑皇帝希望看见,所以他自然也会倾尽全力保留下儿臣这枚棋子,权做将来扶持傀儡之用……”
“傀儡也就傀儡,好歹还能保条性命,儿臣不介意如此,大郑生活十载,晋安城于儿臣已与甘阳京无异,而父皇就不一样——”慕容昭笑得更深,“父皇是没有退路的。”
“你!”
老皇帝被慕容昭噎得脸通红,指着他愣是出不来一句话。
见老皇帝已无对策,慕容昭也不打算将他逼得更苦,索性认认真真行了个礼,颇为关切地宽慰着他:“是儿臣今日唐突,说了太多,惹了父皇休息。眼下时辰不早,想来父皇也已疲累,还是早些休息得好。”
也不等老皇帝点头同意,慕容昭便已然决然转身,径直出了殿门。
时至如今,老皇帝依然能够想起当时看着慕容昭背影的滔天怒火和恨意。
但是……
他已然是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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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父皇?”
几声接连的呼唤,将老皇帝从沉湎的思绪中拽了回来,他蓦然惊醒,手中还捧着莫敬轩新君登基的告天下书,下站着的彼此争锋相对的慕容昭和慕容德。
他缓了缓神,看看慕容昭,又看看慕容宇,最后才回神看了看莫敬轩的国书:“新君登位,燕郑两国又曾结盟好,必要昭示一番方显气度,不如派遣使者……”
“慢!”
不等老皇帝说完,下头一声慕容德的一声厉喝便将其打断。
他出列,环视了眼朝堂之中,随后凛然启口:“新君登基,南郑皇帝不列以国书传告通晓我大燕,竟只以告天下书敷衍了事,分明就不把我大燕放在眼中,沦为其附属。而言南郑新君登位,不仅尚为毛头小子,且本王听说,半载之前,晋安城中又有晋楚之乱,谋篡江山,尚未完全平定。眼下南郑又逢突变,旧君驾崩,新君登基,必然是朝堂不稳,人心思变,正是我大燕发兵的大好时机,可打措手不及,重创南郑,扬我大燕国威。”
“不妥!”
慕容德一腔豪情还没来得及抒发完,就被慕容昭那一派的一个不要命的大臣出列打断了。
慕容德颇为不耐地瞪着他,然后者浑然不觉,仍旧向着老皇帝行礼开言,说的正是摄政王慕容德这些年来,穷兵黩武,连年征战,不仅让兵士百姓萌生厌战之心,更让国库无力背负无休止的军需之用,乃至于国库空虚,如此再起纷争,只恐伤及国之根本。
慕容德越听越火,一句“够了”愣是没让这个人停下来,仍旧继续说什么更何况如今西部边陲,西域小国层出不穷,骚乱不断,眼下大将宋岐还在外征战,如果此时此刻发兵南郑,只恐怕……
“住口!”
如此一番言语,算是彻底激怒了原本就暴虐成性的慕容德,他冷冷瞧着这大臣,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如此模样,熟悉慕容德性子的人便知道这位摄政王是动了真怒。
那人忍不住威压,生了怯意微微往后退了半步,倒是惹得慕容德冷笑一声。
他围绕大臣转了两圈,一双犹如鹰隼的双目刺得人脊梁生颤,谁都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三两圈之后,慕容德这才住了步伐,重新停了下来,就在所有人都送了一口气的时候,慕容德猛地转身,一脚揣着大臣的胸口,只把人踹了半丈之远,当时就忍不住,一口鲜血呕出来,躺倒在地上咳嗽不停。
众朝臣敢怒不敢言,偶有几个忍不住想要冲出来理论的年轻臣子,都被一旁年长的朝臣给拽住了腕子,生生压制,敢怒不敢言。
慕容昭平静地扫了眼躺倒在地上呕血的朝臣,淡淡然道:“皇叔这又是何必?”
“何必?”慕容德也不看他,冲着上头惊愕的老皇帝道,“如此危言耸听的小人,扰乱我大燕军心,留着作甚?”
他顿了片刻,这才回头挑衅地看了眼平平淡淡没有任何表情的慕容昭,又环视朝中众人,恶狠狠开口:“南郑坐拥中原,地据八方,享有沃土千里。然这一切,可曾有人想过,昔年也曾当属我大燕!若非百年之前,南郑趁人之危,在皇室式微之际,发兵攻打,掠我疆土千里,逼得我大燕不得不迁都退败数百里,如今偏居西陲,北临西域蛮夷,元气大伤,被迫偏安一隅。如今百年弹指而过,尔等只顾贪图享乐,眼见而今歌舞升平,只食君之禄,却忘百年国耻。如今眼下正是大好良机,尔等不加以珍视,趁机夺我大燕旧属,偏生听信这般宵小之言,危言耸听蛊惑圣听,来人!”
一声断喝,将满朝文武乍然惊醒,只见慕容德横眉冷对,面色阴沉地看向那位大臣,冷声喝道:“将此人拖出去,斩立决!”
这般三字一出,任凭再淡定的人也顿生惧意,那人飞快地扫过了眼慕容昭,迅速抑住咳嗽,翻身跪伏到了地上,看上去胆怯异常,哆哆嗦嗦:“求摄政王饶命!”
刀斧手已经踏入殿中,那人磕头更如捣蒜,连声告饶:“求陛下饶命,求摄政王饶命!臣并非如摄政王所言,望偏安一隅,臣只是为大郑着想,如今军饷连年亏空,州郡赋税与日俱增,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长此以往下去……”
刀斧手将他架了起来,拖拽着就要往外走去,那人挣扎不休,几番竭力匍匐在地上叩头不止,声泪俱下:“望陛下三思,南郑当真打不得!”
带有几分凄厉的劝谏,仿佛打动了犹若冰山一样的慕容昭的心,他出了列,抬手拦住刀斧手:“慢着,让他说下去!”
兵士见是二皇子出面,不由犹豫,却不料一旁却传来慕容德的一声暴喝:“还愣着干什么!”
一个要放,一个要杀,顿时冲突到了极致,两人目光登时在空中相接,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暗藏了多少刀锋。
一个二皇子,一个摄政王。谁都得罪不得,两个刀斧手顿时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如此忠臣,逆耳之言,断断杀不得。”
慕容昭的言语说得颇为恳切,却不料惹来慕容德一阵冷笑。
他一把将手中的笏板狠狠塞到身后荀策手中,怒意横生地将袖子撸起,随后一把拎起那人的衣领,拽到自己的跟前,挑衅轻蔑地看着慕容昭道:“如此宵小之辈,蒙骗圣听,死不足惜!”
话落,便是一铁拳打在那人的腹部,半分不带犹豫。
慕容德本是行伍出身,力气远非常人可比,加上这一拳又带了十二分的怒气,更是毫不留情,顿时那人口吐血沫,眼中光芒渐散。慕容德犹觉不解气,又是飞起一脚直把人直直踢出丈许,躺倒在刀斧手的脚下再不动弹。
如此行径,顿时让慕容昭大为惊骇,他看着地上的人显得有些慌乱无措,就连想要奏报的话都磕磕巴巴地出不来。众朝臣更是一阵哆嗦,一个个低头不敢出声,而上头的老皇帝也怔住了,他断然没有想到慕容德敢作出这种事。
登时,朝堂上下无一例外,齐齐噤声。
唯有胆大些的刀斧手蹲了下来,探探那人鼻息,随后跪下回禀:“回陛下,死了。”
老皇帝脸色发白,一阵明显的颤抖,让他话都说不利索,他咽了口唾沫,沉默良久之后方才涩涩开口:“朕……忽然觉得有些不适,想要回宫歇息,这件事情,还是改、改日再议得好……”
“不行!”
慕容德断然没有想到老皇帝会蹦出这么一句,转身就要制止,可孰料,旁边的慕容昭已经高声开了口:“恭送父皇!”
言语之间,哪里有方才半分慌乱无措的模样?
文武百官已经随着慕容昭下跪恭送,老皇帝也趁此台阶溜之大吉,只有慕容德越发地不忿。他恶狠狠瞪了一眼拜伏的慕容昭,恨恨一甩袖,跨过尸身推开刀斧手直接往殿门外闯去。
随着慕容德的离去,朝堂之中,再次陷入寂静,谁都不曾察觉,伏地谦卑的慕容昭嘴角,泛起了一丝丝若有似无的笑意……